暮色四合,月色薄如蝉翼。
放浪不羁的调笑声破开了轻薄月色,横冲直撞到姜见黎耳边。
她蹙起眉心,迅速挪动脚步隐到树后。面前的这棵老树生得枝繁叶茂,恰好能够遮住她的身形,透过树枝间的缝隙,她循声望去,看见了东张西望的年轻郎君。
年轻郎君身着月白圆领袍,头戴漆纱冠,腰系缂丝带,腰带正中扣着一枚银丝嵌宝松竹缠花扣饰,银丝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晕。
若不细看,当真是有匪君子,如切如嗟,如琢如磨。
若要细看,却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酒色空身,膏粱纨绔。
姜见黎一双冷眼在暗处旁观,不消多时,便猜到了对方的来历。
孙茂,那个一直纠缠宁五娘,连对方入了道进了道观都不曾罢手的礼部右侍郎之子。
据宁五娘所说,孙茂已经两日不曾来找过他,而此时此刻他又出现在这里,且瞧着心情不错,面上隐隐露出得意之色,姜见黎顿时心下一沉。
别是宁九娘那里出了事儿。
昨日她来承露观同宁五娘商议,宁五娘同意先与孙茂虚与委蛇,为姜见玥的人寻找到宁九娘拖延时间,离开承露观后,她就回了郊外。
这些日子她将精力都放在宁家的事情下,万作园那边鲜少过问,她得回去看看万作园营建的进度,得在谷雨前将营建的一应事宜全部了结,过了谷雨,许多作物就可以下种,万作园人手不多,那块地又荒了好些年,谷雨前除了营建剩余的屋舍,地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提前准备。
在万作园泡了一整日,与副监他们一同领着园奴锄草犁地,一直干到日薄西山,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马不停蹄地赶到承露观,谁知她前脚进观,后脚孙茂就到了。
别是跟着她来的。
姜见黎不禁紧张起来。
“五娘!五娘!五娘在哪儿呢?!”孙茂走动时踉跄了两下,俨然一副醉态,应是在城中饮多了酒,说话动作间连半分礼节也顾不上了,他妄图挥退赶来阻止他在观口放肆的几位道长,口中不住叫嚣着,“五娘,是我,本郎君来寻你了,你想好了没有?这都第几天了,怎么都不见你来找我!你在哪儿呢?快些出来吧!”
承露观中皆是女道,闻讯赶来的众人将孙茂团团围住,却谁也不敢上前拉扯,将他挡出观外,只能围着醉醺醺的人干着急。
孙茂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口中却记得高呼宁五娘,大有宁五娘不出现,他就不罢休的意思,又瞧见观中女道拿他毫无办法,不禁得意地口出狂言,“你说说你们,一个个都是妙龄娘子,长得嘛也各有千秋,做什么想不开要入道?不若跟着本郎君一起走,离了这道观,本郎君,必定不会,亏待你们!”他揉了揉鼻子,赤裸裸的目光从周围女道的面上一一掠过,被他盯着看了的女道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生怕此人像缠上宁五娘一般,也缠上他们。
姜见黎将眼前闹剧尽收眼底。
礼部侍郎家的小郎君夜闹女观,若这事儿被御史台,被谏议大夫们知道了,萧贞观的御案上怕是会多出不少弹劾孙家的奏疏,她若借着弹劾的奏疏,向萧贞观呈报孙茂对宁五娘强取豪夺之事,届时萧贞观再下令调查孙家所行所为,岂不名正言顺?
这么一想,手中的石子便如同利箭一般,穿过层层树枝,准确地击打在孙茂的脑后,疼得他当即失神惊叫。
“什,什么人敢偷袭本郎君!”孙茂捂着后额四下张望,夜里黑,他又饮多了酒,眼神格外不好,往姜见黎藏身的树下看了好几回都没发现树后藏了个人。
姜见黎按耐住性子,又弹射出一颗石子。
“来人!快来人!”孙茂惊恐地指着几位道长,“你们,你们敢刺杀本……啊!”
姜见黎丢出了第三颗石子,孙茂的侍从听到他的呼叫,急忙奔入观中。
“拿下她们!她们图谋不轨!她们想刺杀我!”孙茂不住叫唤。
“无人想要刺杀孙小郎君,无人敢对孙小郎君图谋不轨。”宁五娘及时赶到,孙茂听到日思夜想的声音,歪着头看过去,目光落在宁五娘的裙裾上,顿时大喜,连额后的疼痛也减缓了不少。
“五娘,你……”孙茂目光灼灼。
宁五娘没有穿道袍,而是穿了一身对襟高腰襦裙,月白上襦配天青裙,素净的衣裳反倒衬得她的五官更加明艳。
宁五娘朝孙茂福了福,“孙小郎君,能否让妾见一见九娘。”
孙茂露出轻微的笑意,“五娘这是?”
宁五娘转身朝几位道长盈盈一拜,“五娘多谢诸位这些年来的照拂,只是这几日五娘在神前抄经,恍然间明白自己尘缘未了,若强行待在观中,会给诸位惹来麻烦,因而五娘今日自请离去,阿娘她,还请道长们继续给予容身之处。”
说罢,再次询问孙茂,“孙小郎君,如此,五娘可能够见一见自己的阿妹?”
孙茂头不疼眼不花,心里头也不害怕了,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见宁五娘并未如从前那般退避三舍,立刻上前一把抓住她,“能,当然能,我们这就……”
“五娘,你当真愿意跟随他走?”
姜见黎抓着一把石子,从树后转出来。
孙茂一脸不悦地看过来,待看清姜见黎手中的一把石头,不悦立刻转变为愤怒,“你谁啊!就是你偷袭本郎君的?”
姜见黎凉凉地看了孙茂一眼,手中的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目标砸过去,伴随着孙茂的痛呼,她平静地开口,“不是偷袭,是明袭。”
“好啊!”孙茂气得脸色铁青,指挥侍从道,“她敢无故袭击本郎君,将她抓起来带回去!”
眼前这一幕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宁五娘急切地看着姜见黎,她不知道该不该出声阻止,姜见黎颠了颠手中剩下的石子,“你瞧着也是大家出来的,竟然做出这等夜闹女观,强抢民女之事,就不怕被人发现?”
孙茂冷哼一声,仿佛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哦,”姜见黎点了点头,“看来小郎君是不怕被人发现啊,看来你身份不低,不过我这人一向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这位五娘子,你别怕,我不相信普天之下没有王法,你且等等,我已经派随从去报官了。”
又是一声冷笑,孙茂上上下下打量了姜见黎一番,“你家随从知道官府朝哪边开吗?”
姜见黎今日要下地,于是就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加上她从田里出来,一心急着往承露观里赶,连衣裳也没换,身上到处沾着田里的泥土,孙茂只当她是寻常农家的泥腿子,根本不将她的威胁之言放在眼里。
“官府朝哪边开,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姜见黎听不懂话中机锋,孙茂越发笃定她就是个不识好歹又爱多管闲事的庄稼女。
“啧啧啧,小娘子,你胆子不小,”孙茂松开了抓着宁五娘的那只手,改来抓姜见黎,姜见黎横眉冷对,在他伸出来的手上重重一击,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孙茂没想到姜见黎还能打他,一时怒从心起,抬起手就往姜见黎的脸上招呼,女道们赶紧上前想要护住姜见黎,姜见黎也是一副气急的摸样,往后退了几步,反手折下一根树枝,用了大力往孙茂身上抽去。
孙茂被抽得一惊一乍,连着被抽了五六下,他的侍从才反应过来,匆忙上前想要阻止,这时女道们也醒悟过来,赶忙过来拉架。
“将她按住,按住!”
姜见黎用了巧劲儿,一下一下,都抽在要害之处,孙茂疼得跳脚,而他的侍从被拉架的女道围住,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位施主,住手,快些住手啊!”
“施主,此处是方外之地,不可如此粗鲁啊!”
“施主施主,您冷静些,千万冷静些!”
……
女道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嘴上劝着,手上拉架时却不见得使了多大力气,孙茂身上被抽得疼,脑子被吵得更疼,怒吼道,“你们都死了不成!还不赶紧让这个疯子停手!”
孙茂挨了姜见黎三十多下,再抽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侍从们不得不亮了刀剑,女道们立刻被喝住。唯有姜见黎仍气不过,妄想继续动手,被三四名侍从用刀剑给按住。
宁五娘倒抽一口凉气,夹在二人之间左右为难。
姜见黎撇过头去,“你想杀就杀,我不过就是看不得你仗势欺人!”
孙茂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被抽痛的胳膊、前胸骂骂咧咧道,“将她捆起来带回去,带回去!”
“孙小郎君……”宁五娘想要说什么,被孙茂一个眼神制止,“五娘不想见阿妹了?”
宁五娘暗中接住姜见黎递来的目光,咬牙闭嘴,眼睁睁看着孙茂的人将她带走。
“五娘,你怎么不走?难道后悔了?”孙茂一脸郁色。
宁五娘急忙摇头,上前讨好道,“没,妾扶郎君上车。”
众人离去后,趴在承露观房梁上的身影也跟着一同消失了。
是夜,萧贞观刚睡下又被青菡叫起。
“陛下,是暗卫。”
萧贞观顿时来了精神,“让她进来。”
听了回传的消息,萧贞观一丝困意也无,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暗卫,“你说,姜见黎当众抽了孙茂一顿?”
真的假的?
“是,臣不敢妄言,臣数了,姜娘子抽了孙茂三十六下。”
萧贞观:“……”
姜见黎当众抽了孙茂?抽了礼部侍郎的小儿子?
她疯了?!
“你,她,”萧贞观抿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觉得姜见黎,是姜见黎吗?”
其实她想问一问暗卫,姜见黎是不是撞邪了被夺舍了,不然她怎么可能干出当众抽打命官之子这种事儿?
就算孙家当真在科举之中舞弊,这事儿也只能是她下令处置,姜见黎自己动手,一定会受到弹劾。
“这事儿有多少人看见了?”萧贞观撑着额头问。
“也不算多,”暗卫想了想,“就臣和十一,还有承露观的一众女道,孙茂和他的四个侍从,以及宁五娘看见了。”
这叫不多?
萧贞观闭眸挥了挥手,“你和十一继续跟着,有情况随时来报。”
暗卫退下后,萧贞观埋头苦思,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姜见黎这么做的目的。
寻出宁九娘之事,阿玥那边派了人,这边宁五娘也会从孙茂处打探,她姜见黎横插一脚,将自己暴露在孙家眼皮底下做什么?
为了激怒孙茂,好让孙茂将她一个八品朝廷官员给绑走,将事情闹得再大些?
可这得不偿失啊?
萧贞观想不通,她不明白姜见黎为何要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