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一声惊呼,只给所有人都透了个底: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关微宁的贴身侍女,雀枝。
她动也不动,像是突然被这一生叫唤魇住了,月千里走上去去问赵靖:“赵叔,你们在哪里抓到她的?”
赵靖挥袖娓娓道来。
原是他们顺着冼川渡往下游找了十多里,在一条小舟上看见她身着一身红嫁衣正狼狈划桨往河流湍急的江中心逃,鬼迷心窍想要顺江而下就此离开芙蕖镇。
几个家丁追上她,她眼见逃脱无望心下一横便从船上跳下去,竟是另为玉碎不为瓦全,所幸几个家丁都骁勇善水,终归还是让她插翅难逃。
月千里了解了原委,转头蹲下去轻声问:“雀枝姑娘?”
这一声仿佛才把雀枝换回了神,她头发丝紧紧的黏在脸上,浑身发着抖捂着脸,声音尖锐道:“放开我。”
月千里离近了才发现,她低下去捂着左脸的指缝里竟然有一道及其大的豁口刀伤,毁了她一整张脸,显得极其丑陋不堪,恐怕她亦是知道吓人,才不敢仰起头看自己。
月千里安静了片刻,语气不由得放的更缓:“你与关微宁逃走之后,干了些什么,关微宁现下又在哪里?”
雀枝并不搭话,只是抖如糠筛,像是冷极了伤透了。
月千里见她紧咬唇瓣,想到某些细枝末节,决定诈她一下,故意叹道:“雀枝姑娘,你何至于此呢,关微宁与薛羡双宿双飞,你纵使再喜欢帮薛羡隐瞒他的行踪又有何用?”
雀枝仿佛被狠狠敲了一记闷棍,抢声道:“我没有!”
月千里“嗯”了一声:“你没有什么?是你没有暗恋薛羡,还是你没有帮她害关微宁?”
雀枝被刺激到,抬起头来用眼神狠狠剜了月千里一眼,声音嘶哑,竟然是哭喊道:“我没有要害小姐,我就算是喜欢薛羡,我也绝不会害她,我若是知道……”
她喉中哽咽片刻,竟然掩面哭了起来。
月千里蹙起眉,低怜道:“你可知道关家上下,被人屠尽了?”
雀枝神色僵硬,眼泪还挂在脸上,呆愣重复道:“什么?”
月千里看着她茫然的眼睛:“关家一百二十八口人,全被薛羡杀光了。”
雀枝瞳孔放大,眼前幻影重重,一会儿变成薛羡的脸,一会儿变成关微宁的脸,月千里身后,赵栩手足无措一脸不忍
幻化着幻化着,好像也变成当时躺在地上身中数刀生死不知的模样。
她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只是对关微宁心有不甘和怨气,没想过要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模样。
*
雀枝从七岁起就开始做关微宁的贴身侍女,那时候两人的年纪都十分稚嫩,关微宁比起她还小了两岁。
她被关家买来,换掉粗布麻衣,第一眼见到对方,就看见关微宁一双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小小的身体,在关家池塘边那四方小天地里兴致勃勃的扑着一只乱飞的蜻蜓。
她浑身沾满了草屑与在莲花池里滚出来的泥巴,如此活泼好动,恐怕很难让人想象是日后娴静温婉,一举一动都用尺子画出来的关家大小姐。
当时关闫就站在她身后,道:“微宁,你过来。”
关微宁的动作顿时就停下来,规规矩矩的走过来道:“父亲。”
关闫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姑娘家就应该有姑娘家的样子,看来你还没是没学会。”
当时雀枝还不懂关微宁为何听到此话就瑟缩了一下脖子,后来她成了关微宁的贴身侍女之后才知道,这光鲜亮丽的关府里面,竟是一些吃人的恶魔。
关微宁不过五岁,还十分怕黑,不敢熄了灯睡觉,就把她拉倒床上一起睡,雀枝说不能如此,哪晓得关微宁道:“雀枝,你我之间不分彼此就可以了。”
那一晚借着昏黄的烛火,她才看见关微宁身上大大小小浑身上下俱是鞭伤,还以为她被何人欺负了,却没想到关微宁告诉她的,让她最初见到关微宁那一丝极其微小的羡慕和嫉妒全消失不见。
关微宁神神秘秘说:“雀枝,你千万不要同别人说……我身上这些伤是我爹打的,不过这些没关系,你不要害怕……我其实想跟你说,我以后有朝一日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
雀枝捂住嘴:“逃出去?逃到哪里去?”
关微宁想了想,往她那里缩了缩,脆生生道:“不知道,但是天大地大,总归是有我自己的容身之处的,我不想就困在这里,如果我有机会了,我想要去看许多风景,我还没有见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还没见过繁华天下的鱼米之乡、荒无人烟的寂寂孤道……”
雀枝听着听着,又觉得有些讽刺,她看关微宁发亮的眼睛,想这恐怕就是这些富家小姐才能独有的“我想”。
根本还没长大罢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一点微妙的小心思,在之后愈演愈烈,逐渐成为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她只是觉得自己十分矛盾,一面喜欢极了关微宁,喜欢她的天真烂漫果敢,喜欢她虽然表面娴静内心却无所拘束心有希冀,又时时刻刻在这喜欢的背面自怨自艾。
凭什么关微宁在这重压之下还能翩翩振翅逆风而飞,自己却宛如柳絮一般随风飘舞不知今夕何夕,明日何日。
她内心仿佛有一杆天平,摇摇摆摆十分不稳,不知何时就会被打破。
她也实在是没有想到,这天平倾斜的时刻竟然如此之快,快到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不已。
薛羡究竟是何时与关微宁在一起的,她作为一个贴身侍女竟全然不知,只有三月前,关微宁到芙蕖镇附近的庙里照常去给自己早逝的母亲祈福,她才第一次见的薛羡。
彼时薛羡站在一颗桃树下,穿着一身青翠的绿衫,一双桃花眼看向关微宁带着讲也讲不要尽的浓情蜜意。
关微宁竟然是有些羞怯,让她在庙外等着自己,便小跑着向薛羡而去,她亦是一身天青色纱裙,像是一只欢喜雀跃的青蝶跑到薛羡身边。
关微宁那真心实意的笑容不作假,她看她做了十几年端庄的大家闺秀,却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毫不设防的将身体里那面小姑娘的情态展露给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
薛羡折了一只桃枝递给她,垂下眼时笑意从嘴角染开,雀枝听见他轻声对关微宁道:“微宁,你想要去外面看看么?”
当时她心想,无怪乎关微宁喜欢他,薛羡牢牢的抓住了关微宁最渴望的东西,她从小活到大,一身困于宅院天井不可窥天空繁星几许,如今却没想到来了一个人,不仅会逗她笑,安慰她哭,还能有机会,带她往大千世界里去。
那她呢?如果关微宁真走了,那她呢?她恐怕会被关闫这些关家人打死吧。
她一直都知道,关闫将关微宁看的如此之严,要求如此之高,大有卖女求荣的意图和打算。
关微宁亦然知道,她迫不及待,想要快速逃离这囚住她快二十年的牢笼来。
可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越滚越大,到关微宁来找她,说要与薛羡私定终身流亡天涯时变成了心有怨怼。
她苦口婆心的劝:“小姐,你这样做,被老爷知道了怎么办,还有,前些日子下人们都在传老爷要将你嫁给徐知府,徐知府知道,又该怎么办?还有我,你若是就这样离开了,我又该怎么办?”
关微宁握住她的手道:“雀枝,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她承认她曾为这句话动容过一瞬,但随之更大更深的怨怼在心中翻腾,她看着关微宁的脸,多想咄咄逼人的问一句:你还没长大吗?
这世界根本就没那么多心想事成!
她当时也是苦苦恳求声泪俱下,也想求她爹娘不要将她卖给关府受辱换银两,但这世界上最多的还是事与愿违,身不由己。
关微宁在深闺长大,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又懂得什么天地浩大,不过是一只莽撞的兔子闯出去被人任人宰割罢了,偏偏还沾沾自喜极了。
她拒绝了。
只是却没想到又被薛羡找上门来。
这个明明只是同关微宁两情相悦的清俊男子,竟然拦住她对她说:“雀枝姑娘,你喜欢我?”
她对薛羡应该称不上喜欢,她想,只是每一姑娘都会想拥有一双只对一人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人之常情,她也十分有自知之明,自然知道自己跟关微宁不一样,一直以来都藏的极好。
薛羡找上门来的这惊世之言,吓得她心慌意乱,将应该端给关微宁的膳食全齐齐摔碎在地上,碗筷俱碎了个干净。
她想反驳说自己没有,又怕只是欲盖弥彰,蹲下身去捡碗筷,却只听见衣服摩擦的声响,薛羡蹲下身来,就像贴在自己耳边吐息道:“不知在下可否请雀枝姑娘帮个忙?”
她忍不住避开身,抬眼却只看见薛羡将手指抵在唇边,宛如一只化了人形的鬼怪,笑道:“这是只属于你我二人的秘密,可好?”
她看的呆了,殊不知一脚踏进了薛羡的圈套里。
薛羡让她将话带给关微宁,他已经想出了一个主意,让关微宁与芙蕖镇的赵栩假意结亲,在新婚之夜伪装成被人掳走生死不知,从此他们天地逍遥去,而关闫必然也不知道他们能去哪儿,自然也找不过来。
关微宁问为何是赵栩,芙蕖镇中如此多的公子哥儿,为何偏偏是赵栩。
雀枝按照他原话转述道:“只有赵公子才会答应这荒谬之举。”
关微宁究竟是如何想的,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但雀枝心想,可不就是荒谬之举吗?
大婚之夜如期而至,却没想到变故徒生,薛羡请来的蒙面人竟然将赵栩差点杀了,她心中就是震惊,却还记得薛羡的话,半拖半拽的带走了关微宁。
可关微宁却关键时刻掉链子,听见赵府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竟然说要回去!
雀枝简直心中烦躁:逃都逃了,此时此刻回去又干什么?让别人知道这都只是演的一处戏吗!她在这时犯什么小姐病,现在来装模作样悲天悯人有什么用!
她好说歹说,关微宁却执意要回去:“我不想也不能就这样把赵栩丢下,我得回去确认他平安无事才行!”
雀枝无法,只好在赵家后院等候道:“小姐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确认赵公子无事便快回来,他在冼川渡租了一艘船,最多卯时便会开船往下游去了。”
关微宁只说了一句“你不用再此等我,先行过去”,转头就消失了。
雀枝却焦急不安,一面埋怨关微宁为何这时候上演上心系赵栩的戏码,一会儿又焦虑的想万一之后薛羡在冼川渡等到船开走关微宁都没来,会不会心中有怨,以为关微宁临阵反悔了。
终于咬了咬牙,她决定自行离开,先去报信。
只是在冼川渡却没看见薛羡此人的影子,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竟然来了困意,无意之中躲在一艘停在岸边的渔船上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已然看见朦胧的晨光。
显然再要不了多久便天亮了。
她急忙想要跑出船舱找人,却硬生生止住了脚,听见有人在说话。
一道声音是关微宁的,带着愤怒和不解道:“你究竟找过来的是什么人薛羡,明明只要逃走便是,为何要暗害赵栩!”
一道是薛羡的,他往常的声音都是温柔的,此刻却冷淡了不少,显得有些敷衍:“微宁,你如今质问我有何用,你忘了你逃婚要去哪里吗,我们一起先离开这里好不好,赵栩关家,就不要再管了。”
关微宁似乎是觉不可置信,喃喃道:“你是如此想的?万一赵栩活不了,那可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薛羡像是被这话刺中,怒道:“不过区区一条人命!这算什么!”
他自知失言,便再也不说话,只听关微宁说:“我不,我不想和你走了,你自己走吧!”
薛羡似乎是难以接受:“你说什么?”
只听见一声骨头脆响。
她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透过若隐若现的微光看见窗外一抹黑影。
薛羡的声音死气沉沉,像是一瞬间摘下了面具演完了,语气透着令人胆颤的血气,轻飘飘的,不知是对被自己打晕的关微宁说话,还是自我催眠道:“微宁,你实在是太不懂事,这只是个开头罢了,关家,徐家,我都不会放过的。”
她死死咬住唇,直到外面再也没了动静,才敢从船舱里爬出,心乱如麻,浑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