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昭小心将人放下,一边沉声将拾五唤了进来。
他言简意赅:“马上请林大夫过来。”
拾五先是顿了顿,目光触及到床榻上的人,瞬间就明白过来,连忙应声:“是。”
他快步出了门,魏平昭这才转过身,重新看向已经陷入昏睡的江淮月,眉心不自觉用力拧起。
那些人果然按捺不住动手了,只是竟比他预料的还要快,魏平昭眸色深深,眼底情绪翻涌。
林大夫来很快赶过来,确定了江淮月所中何毒后,便立刻对症下药,先控制住毒性蔓延,然后再慢慢清理余毒。
应当庆幸的是,下毒之人的目的还在于试探,所以所用的毒并不少见,也不算太过凶险,这才没有危及性命。
书房里。
“将军。”杨伫皱眉道,“淮月今日出门一趟,回来便中了毒,怕是与那崔少师脱不开干系。”
今日酒楼中发生的事,魏平昭已简单地与几人解释过。
听了杨伫的话,魏平昭面色霜寒,却并未开口。
郁峥嵘思索了一会,道:“将军,据了解,这位太子少师人品贵重,在京中名声极好,素有琼枝玉树之称。”
这样的人,是否真的会做出背后下毒害人之事,想必还有待商榷。
但不等魏平昭说什么,拾五先一步出声嘲讽:“名声好便能代表真的好么?”
他不屑道:“这世上可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此言也不无道理,杨伫看了他一眼,沉吟道:“将军,崔珩乃是清贵世族出身,他的父亲崔尚书我们也打过交道,确实不像是草菅人命之徒,若当真不是崔少师——”
“那会不会,是慧王送过来的那两个人?”杨伫试探着推测。
毕竟江淮月今日出门,本就是为了帮她们办事,这两人完全有可能这么做。
郁峥嵘眼神动了动。
魏平昭眯眸,嗓音冷得很:“是与不是,都要验过才知道。”
“这个好说。”拾五立马道,“将军你去找崔少师,东院那两人便交给我。”
其余人没有说话,皆等着魏平昭做决定。
魏平昭沉默几息,抬眼看向郁峥嵘:“你留在房中照看好她。”
郁峥嵘顿了一下,点头:“是。”
这便是同意了,商议完后,魏平昭与杨伫准备动身去找崔珩,拾五去打探轻眉和榴玉的口风,郁峥嵘则留下照看江淮月。
此事不宜外传,故而魏平昭一开始便封了消息,只阿鸣这孩子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竟跑过来非要留在江淮月身边。
这小姑娘口不能言,性子却执拗得很,也不说话,就那么梗着脖子抵着门站着,一副不让她进去便要在这站一辈子的模样。
郁峥嵘虽有一身武艺,但在这方面却少有经验,到底奈何不了她,对峙半晌,最终还是把人放了进去。
—
东院偏房内,轻眉坐在桌旁,眉心紧紧蹙着:“玉儿,今日之事,可是你做的?”
榴玉正站在窗边侍弄新搬过来的花草,闻言随口答道:“什么事?”
轻眉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别开眼,面上有些忧愁:“虽然魏将军已经封了消息,但对面的动静闹得那般大,我们都不是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你又何必装傻。”
榴玉这才明白过来,轻笑了一声,转身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到她身旁:“姐姐是说那个叫淮月的?”
轻眉凝眸不语。
她便顺势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一边伸手拿了只小盏倒茶,道:“姐姐,此事可真的与我无关。”
“诚然,我的确不怎么希望她好过,谁叫魏平昭待她不同呢,她多存在一日,就多威胁我们一分。”榴玉一边说着,将倒好的茶水放在轻眉面前,然后接着道,“可是姐姐,我也没有那么蠢,现在显然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呀。”
轻眉听见这句话,迟疑了一下:“当真不是你?”
“当然了。”榴玉回答得干脆。
那她便想不通了,面色愈发凝重起来:“那会是谁呢?”
总不可能,真是与崔家有关?
榴玉倒是无所谓:“管他是谁,横竖此事与我们无关,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便是隔岸观火,看戏就好了。”
她说完又自顾自饮了一杯茶,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屋外窗檐下,拾五抱着胳膊倚在墙边听完了这番对话。
少年人低着头,眼底的情绪并看不真切,只是嘴角隐约渗出了几分略带嘲讽的笑意。
眼下已入了冬,寒风吹进院子,拨弄得窗户吱呀作响,屋内的人随口埋怨着便要上来关窗,他方才站直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另一边,魏平昭派人去给崔珩递了拜帖,恰好对方无事,便应了这个约,两人约在了少师府见面。
府中,陆离跟在崔珩身后,低声道:“公子,定北将军此时突然求见,看来是那位姑娘都已经跟他交代了。”
距离她们在酒肆中谈完话,过去不过两个时辰,魏平昭这么急着递来拜帖,除了是因为这件事,他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崔珩已经换过外袍,闻言并未开口,陆离皱了下眉继续道:“不过,他未免也太过急切,纵然江家有可能牵涉其中,我们却也不会随意对一个已经舍弃了身份的前小姐出手。”
更何况,江淮月未必知晓什么内情,正所谓不知者无罪。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崔珩,他步子微顿,道:“他的确过分心急了。”
崔珩眸色深了几分,原本他以为魏平昭不过是少年意气,为了心爱的人冲动几分倒也是常事,可眼下细细想来却并非这般简单,若当真只是因为担忧江淮月,他不至于如此匆忙,甚至一刻都等不得就直接寻上门来。
除非,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崔珩侧眸:“看好府中,待定北将军到了,将人请到我书房来。”
陆离颔首应是。
……
去少师府的路上,杨伫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忍不住道:“将军,若这下毒之人当真是崔珩,咱们该怎么办?”
崔家累世官宦,哪怕真犯了罪,想要讨回公道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魏平昭握着缰绳,闻言眉心皱了皱,他心底其实并不认为崔珩会是凶手,虽然目前看来他的嫌疑的确是最大的。
但关键在于,崔珩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就如同郁峥嵘所说,崔珩这人身份贵重,又素来君子端方,没有理由对一个侍女用下毒这种阴毒的手段。
思及此,魏平昭愈发加快了前往少师府的速度。
约莫一炷香后。
房中两人相对而坐,下人们早已远远地守在了院子的四周,只剩杨伫和陆离各自站在魏平昭与崔珩身后。
“魏将军。”崔珩身上穿的是件螺青色的袍子,袖口的鹤纹随着他倒茶的动作若隐若现,他平静问道,“今日突然登门,可是有要紧之事?”
魏平昭笑了笑,伸手接过递来的茶盏:“不瞒崔少师,今日府中的确是发生了一桩怪事。”
崔珩理好袖摆,抬眼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魏平昭浅饮一口,道:“少师大人想必还记得,我府中有一个叫淮月的丫鬟。”
崔珩垂眼似在回忆,而后慢慢颔首:“我见过她。”
魏平昭随意道:“您有所不知,她今日出门,回去后便身体不适,最后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我本以为是她自己不注意染了风寒,可唤大夫来看过后才知道,这次倒是我冤枉了她。”魏平昭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抬头。
崔珩知晓他的用意,便配合地发问:“那想必,这其中是另有隐情了。”
魏平昭笑:“我那个蠢笨的丫鬟,怕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竟被人下了毒在身上。”
“下毒?”崔珩目光微顿。
魏平昭仍旧笑着:“是啊,都说洛阳人杰地灵,也不知究竟是谁竟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法害人,天子脚下,这不是丢陛下的脸吗?”
陆离目光微动,原本沉寂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杨伫见状也没露怯,当即凶神恶煞地看了回去。
房内总共不过四人,还都不是什么迟钝的,当然不会听不出魏平昭这影射之语。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偏偏桌前的两人始终不动如山。
崔珩单手搭在桌上,宽大的袖摆被他压在腕下,半晌,他忽然轻笑道:“今日之事,想必淮月姑娘都已经告知将军了吧。”
对方突然这般直白,魏平昭顿了顿,慢慢收了笑意:“是。”
崔珩便垂眸,似在思索,再抬眼时面色已经沉了下来。
“魏将军。”这位年轻的太子少师终于褪去了温和的表象,“你我都是在朝为官之人,虽说是文武两派,但最终也不过是忠君之事,我便与你直言罢。”
他嗓音沉静:“金乌一事,事关重大,派去的人已经查到了徐州,至于江家,此前便发现有人在暗中勾结商贾敛取巨财,此事已是毋庸置疑——但眼下,我怀疑这两件事背后,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此话一出,魏平昭的脸色明显变了变。
崔珩收回目光:“我与将军说这些,原因想必你很清楚,当年魏家遭遇灭门之祸,虽最终定为贼寇作乱,但真相却不止于此。”
“否则,将军也不会坐在这里了罢。”
“你想说什么?”魏平昭终于开口,用力控制住因激动而忍不住微微发抖的手。
崔珩将倒好的茶水往前推了推:“今日之事,将军或许可以与崔某合作。”
魏平昭下意识皱眉。
今日之事,可远不止江淮月中毒这一件事。
崔珩道:“你应当明白,你身边那位婢女的身份,并非是什么难以探得的秘密,说起来,崔某今日会请她相见,也不过是缘分使然,若非恰好遇上,这拜帖,本该是我递给将军的。”
魏平昭的眉皱得愈发深了。
陆离这时走上前,将一个册子放在了他近侧。
崔珩解释道:“这是部分江家暗中为人提供银两的罪证。”
话音落下,魏平昭猛地抬头,与崔珩对视的几息里,他只看见了一双无比平静的眸子。
半晌,他终于是伸手拿起了那个册子。
薄薄的宣纸,白纸黑字地记录了一笔笔银子是如何流入江家,然后又是如何从江家转出去的,只是这些银钱最终的去向都无一例外不明。
魏平昭气息有些乱,指尖稍稍用力,弄皱了那脆弱的纸张。
杨伫从他的反应里也瞧出了些端倪,不禁担忧起来。
这番情景对面的人自然是都收入眼底,崔珩伸手端起瓷盏,慢慢饮了一口。
茶水入口有些苦涩,他在静静等着回甘。
又过了一会儿,崔珩终于放下茶盏,底部轻轻磕在桌案,发出细微的一声响:“将军此行的意思,我已明白。”
他嗓音徐徐:“淮月姑娘中毒一事,实非我所为。”
魏平昭终于从那些文字里抬起头来,某个瞬间,他眼底的寒意甚至已经毫不遮掩。
崔珩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解释:“幕后之人在此时挑起风波,左不过是想混淆视听,引你我彼此猜忌,若能两败俱伤,对他们而言更是最好不过。”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平昭也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他有些不甘心,更不放心。
崔珩看着他,轻易便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于是道:“将军可以相信我。”
他缓缓开口,如同一个宽容慈和的长辈:“正如崔某也愿选择相信你与淮月姑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