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第一次提及结婚。
别说当时才二十岁出头,哪怕是六年后的现在说起结婚这两个字,陈与禾依然觉得遥远。
陈与禾穿上白大褂实验服,从回忆里出来,切换成27岁陈与禾的表情转身面向孟玦。
“季阳波和霁月不在吗?”
“他们上午有课。”
“哦。”
又陷入一片沉寂。
孟玦率先打破沉默:“关于项目,说说你的思路吧。”
“好。我们一代产品用的钒钛介质,加上储氢罐的厚度,还是太重了。所以我们打算用更轻质的材料,但同时不能影响性能和安全性。”
“之前你说想用钛掺杂的碱金属铝氢化物?”
“是。但如你所说,它的各项性能还有待验证。”
“嗯。”
孟玦还跟以前一样,在讨论时,喜欢把双手揣进实验服的口袋里,整个人看起来专业又可靠。
似乎是察觉到陈与禾的视线,孟玦把手拿出来,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我之前做过相关的试验,有一些数据。”
这是邀请她一起看的意思。陈与禾跟在他身后。
可能是因为刚与故人交谈过,陈与禾在重逢一个月以后,才认真打量起来27岁的孟玦。
他的发型一向都是简单而利落的。实验服宽大,陈与禾也看得出来他肩宽劲腰,比起六年前结实了不少,这得益于他的自律,所以他不会像黄老师那样“幸福胖”。
以前的孟玦更像是生人勿进的“高冷少年”,现在多了一股冷静而专注的气质,温和、礼貌、但又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孟玦在电脑前的凳子上坐下,长腿微微用力,凳子往后挪了半米。他调出之前的数据和相关的图表。
他一张张打开,仔细地讲解着。
陈与禾在他右后方,弯着腰,因为没带眼镜,只能凑近屏幕看。
孟玦的数据清晰详实,听到一半,陈与禾逐渐皱起眉,这个方向要继续做下去,要攻克的问题还很多,或者更差的情况是,根本行不通。
在实验室里,差一点就是十万八千里。
她这么想着,孟玦突然转头,她也下意识看向他。
距离太近了。
陈与禾听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越凑越近了。所以,孟玦一转头,她直直地撞进他深邃的眼睛里。
孟玦戴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棕色的瞳孔和鼻尖的绒毛清晰可见。
陈与禾猛地撤回。
孟玦用右手食指推了下镜架:“什么时候近视了?”
陈与禾呵呵干笑,没解释什么:“年纪大了嘛。”
说着,她去包里拿出眼镜戴上。刚进来的时候,因为紧张给忘了,才闹了这么一出。
又回到刚刚的位置,陈与禾问:“我能看看吗?”
孟玦听后让出位置,陈与禾紧跟着坐下,把凳子朝桌子拉近了些,重新开始翻看那些数据和图片。
看得出孟玦做了很多次实验,结果都不太理想。
陈与禾心情越来越沉重。
以孟玦的性格,如果有一丝机会,他都会继续研究下去,但他最后一次实验停在了两个月前,说明他快放弃这个方向了。
孟玦站在她身后,仿佛被神仙施了定身术,定定地望着陈与禾。
从背后看过去,穿着白大褂的她,还跟以前一样,长发规规矩矩地挽在脑后。因为实验服普遍偏大,肩线快掉到她的手臂了,瘦削的肩膀在里面空空荡荡的。袖子也长,她通常会向上挽两圈。
以前有点肉嘟嘟的侧脸,现在没有了那种柔和的像水蜜桃的弧线,取而代之的是明艳的巴掌脸。
可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她咬着笔头,是在思考问题。
她用笔尖敲自己的额头,是在苦恼实验不顺利。
她把笔在指头间翻转,是在犹豫。
她明明还跟以前一样,怎么就突然不要他了呢。
孟玦想不明白。
忽然,她指着两张微观形貌的对比图,转头问他:“孟玦,左边这张的边缘絮条物更多些?”
她甚至还跟以前一样,跟他讨论时,问出口的问题会简化,但孟玦每次都能听懂她在问什么。
孟玦如梦初醒,躬身到她身边,确定是哪两张图片后,解释说:“因为含氢量不同,絮状物多是因为氢化更充分。”
“裂纹也更多。那么也就是说,随着氢化更充分,材料的物理性质越不稳定。”
“是的。”
得到对项目不利的答案,她的肩膀肉眼可见的塌了下去。孟玦把手放上去,捏了捏,像是宽慰,又像是鼓励:“慢慢来。”
陈与禾把视线落在她肩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抱歉。”孟玦慢慢把手握成拳,收回到实验服口袋里。
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一贯清醒自持的孟玦也晃了神,以为他们还是以前那样亲密的关系。
孟玦的眼睛不算大,却很难忽视,像一汪不见底的湖水。当他凝视她时,陈与禾总觉得自己会被轻易地带进去,跌破平静的水面,被他拽入暗流涌动的湖底。
陈与禾站起来,抬眸看他,迎上他的眼神:“孟玦,其实我们可以跟以前一样的。”
不用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以前,哪样?”孟玦感觉口袋里的手不自觉捏得更紧。
“在实验室,我们一直都很默契的。”
孟玦皱眉苦笑,随即又勾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我们在实验室做的,可不止一件事。至于默契,你说的哪一种?”
陈与禾语塞,她就不该提起以前。
他们在一起的两年里,除了睡觉吃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耗在实验室,认真讨论有,谈情说爱也有。至于更过分的,其实也只有一次,还被人拍到挂学校论坛上了。
这栋实验楼可以说承载了他们恋爱的点点滴滴。他这几年一直在学校,这里的一事一物都在提醒他那些曾经,也难怪他耿耿于怀。
陈与禾背过身,小声嘀咕:“又不是在这里。”
本科的实验室集中在一楼和二楼,这里她六年前确实没来过。
中午,季阳波知道陈与禾来了,说什么都要请她到食堂吃饭。盛情难却,陈与禾应约前往二食堂。
孟玦和姚霁月也在,美其名曰绿氢项目江大小分队第一次会师聚餐。
因为孟玦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他们去得晚。食堂没多少人,也没剩多少菜了。
季阳波站在队伍最后面,方便结账。他有些抱歉地对陈与禾说:“不好意思,学姐,下次再请你吧。”
“不用了,二食堂的味道已经算好的了。”
“那确实。”
季阳波伸长脖子看还有哪些菜,一边跟陈与禾介绍哪些菜好吃,他突然兴奋起来,小声说:“葱香大排还有几块,希望前面的人给我们留点。”
孟玦在队伍前面,把最后一块葱烧大排夹走了。
“师兄,你不是不爱吃油腻的吗?这块要不留给学姐?”
孟玦拒绝:“我突然想吃了。”
“啊?好吧。学姐,咱下次早点来。”
陈与禾只是笑:“好。”
四人在一个角落落座。季阳波还对大排不死心,看孟玦放在餐盘里也不吃,眼馋得很,一直盯着看。
陈与禾看得好笑,对孟玦说:“你给他吧。”
孟玦无奈,白了季阳波一眼,还是把大排让给他了。
季阳波一点没犹豫,又把大排夹到陈与禾餐盘里,傻笑到:“学姐,你吃。”
“她不吃这个。”
说话的是孟玦,季阳波问:“你又知道?”
继上次被孟玦提醒陈与禾姓陈以后,今天献殷勤又被打断,季阳波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那句话里带着多少怨怼。
还是姚霁月提醒他,他才嘿嘿笑着,应付过去。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只知道吃。”
一块油炸大排,辗转了三个食客还没有定论,就算周围没有别的人,陈与禾也觉得尴尬。要是事先知道季阳波这么热心肠,她就不会跟孟玦开口要这块大排。
现在这烫手山芋到了自己碗里,她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没事,我不挑食。”
孟玦“呵”地一声,陈与禾心虚地看他一眼,又专注回自己碗里。
以前她确实有些挑食,葱不吃,姜蒜的味道也不喜欢,太甜的不吃,油腻的不吃。但她又偏爱吃炸鸡,每次点只吃一个就腻着了,剩下的都让孟玦解决。
几次下来,孟玦说再这样下去,他离黄老师那个体型就不远了。
陈与禾就催着他去运动,他还非拉着她一起。
她现在已经没那么讨厌葱和油腻了,在国外留学,早就治好了她的挑食。
那时,每天都是面包三明治充饥,有一回馋得不行了,在中餐馆点了一份不那么正宗的麻婆豆腐,上面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她也没舍得挑出来,和着米饭吃了个干净。
她第一次觉得,葱花还挺香。
陈与禾咬了一口那块大排,味道是好的。
季阳波还不忘询问反馈:“学姐,好吃吗?”
“不错,就是有点凉了。”
“对,热的时候贼香,表皮嘎嘣脆,一口下去滋滋冒油。”
陈与禾一边点头认同,一边又啃了一小口。
孟玦看不下去:“不想吃就别吃了。”
陈与禾没看他:“能吃的。”
给台阶都不下,孟玦气郁,继续埋头吃饭,不再管她。
饭后,季阳波问孟玦下午的安排。
孟玦早就吃好了,在等他们:“我下午有课。”
陈与禾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不是毕业了吗,怎么还有课?
季阳波习以为常:“我导儿又让你给他代课啊?”
“嗯,大一的材料导论。”
材料导论是为了让大一新生对学科特点及发展趋势有一个基本了解,不算特别专业,陈与禾上大学那会儿,也会碰到教授让手下的学生来代课的情况。
季阳波在师兄面前不忘维护他:“我导儿都让你惯坏了,你也别什么事儿都答应他。”
孟玦却不以为意:“师兄有事出差了。”
哦对,季阳波的导师是孟玦的师兄,季阳波又管孟玦叫师兄,这关系真是各论各的。
见陈与禾笑,季阳波才想起来问:“那学姐下午怎么安排?”
“呃…”三双眼睛盯着她,陈与禾一下子也没主意,“既然孟老师有事,那要不我先回去,下次再来?”
孟玦说:“不用。就两节课,你跟我一起去。”
“啊?不好吧。要不我在实验室等你。”
“实验室不让外校人单独使用。”
陈与禾尴尬挠头:“霁月和小季下午不在吗?”
姚霁月沉默了一中午,突然对季阳波说:“师兄,我有篇论文不太清楚,你帮我看一下?”
师妹的请求,季阳波自然是要帮的。
“那——”
陈与禾还想拒绝,孟玦直接发话:“你跟我去旁听,下了课再回实验室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