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镜子聚着水雾,朦胧不清,水龙头开着,薛芙往自己的脸上狂泼了一把。
水冷,激得她一下子醒神了许多,更咬了牙帮,忍着全身的鸡皮疙瘩。
那个秘密。
大一假期的秘密。
夏日炎炎,蝉鸣包裹的一天里,薛芙拿着吴凤君腌制好的虹豆泡菜穿过两家过道要给宋家,和平常一样,她熟门熟路,咬着个苹果,抱着个玻璃坛子就进了院门。
蓝楹花开得紫灿灿的,从院墙冒了大半出去,风一动,叶片和碎花飘了满地,也落在了肩头。
不知道叶静澜和宋柏舟出去了,她手臂伸进铁门里,从内拉了门栓开了宋家屋门,也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放下东西,捻掉了盖沿上头的几片花叶,摆正好位置,就往二楼宋濯的房间去。
一楼安静,鱼缸里的尼莫鱼在水里蛄蛹着,游的自由自在,完全不知道外头夏日的黏腻和烘热。
那年的夏天异常热,阳光是烫的,天府雅苑被焗得浪滚滚,外头做核酸的志愿者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裹得都冒汁了,三院家属院里家家户户的空调外机更是没日没夜地在转。
管道老旧,晕湿了清水红砖墙面。
人人都在避暑贪凉,宋濯家,也不意外。
空调在转,家里有人。
宋濯从国外回来,在家。
但,薛芙那时候可不知道关好的门是不能随便乱闯的,隔了一个学期,和宋濯的恩怨喝酒碰杯化解了,她也习以为常地像以前一样,上二楼,没敲门就进他房间,打算说说叶明礼和谈利娜的事,也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在海宜有比赛,更要问他和那个高中送情书的女同学如何了,怎么没消息了。
两个人刚刚一起线上游戏,游戏输了,还吵架着呢,她想着台阶她来给。
可也就因此迎了一双错愕又红猩、浸得水水润润的凤眼。
房内空调呼呼在响,温度低到令人打颤,玻璃杯掉地,里头的汽水来不及冒泡就撒没了,冰块也噼里啪啦地融在空气中。
薛芙嘴边的苹果掉在了地上,顿时合不上嘴,等到反应过来了,就砰地关上了门,大骂了宋濯脏。
一件小事,一件小秘密而已。
两人关系不错,应该也就这么过去了,宋濯说她大惊小怪。
这种事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她日后顶多拿出来调侃朋友血气方刚,开窍得真早就是了。
但是,这个秘密不吓人,回去后,薛芙脑子里反复滚动着的东西,更吓人。
蝉鸣刺耳,月盘高挂,梦里纷纷乱乱,屋内人喉结起伏下落,薄薄的欲失控的气息,要忍难忍的小腹收缩,微启又抿的薄唇,从中溢出不得体的声音,不断地侵蚀再侵蚀。
人有欲望,没什么,男人有欲望也很正常,宋濯在做的事,没毛病,是她闯进了私域。
不是他的错,他也同她道歉了,当下就同她道歉了,宋濯捏着耳根,见着她一脸不高兴,还应承可以随她说一件事,他可以做。
可看着宋濯,明明清俊的脸孔,正经如常,眼瞳清澈,更是没半点其他的萎靡不端,还是一样干净明透,如白杨,和院里那些整天将不良词语挂嘴边又在台球馆见了美女吹口哨要联系方式的同龄人不同,一点不会胡来乱来,灿灿如骄阳。
品行良优,没一点污点。
但,实在也没想到宋濯其实也和普通的男生一样,就是了。
知道他没错。
薛芙却死活原谅不了他,也根本没听进去他说的字字句句,只是垂下了眼,在想,什么感觉。
能让他那样子的,是什么感觉。
宋濯成熟了,出国去了,半年里,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认识的人越来越广,他的世界越来越大,有些他和别人谈的话题,她还听不懂。
怎么她很努力了,到头来,三院家属院里的小伙伴都走光了,要被丢下在原地的还是她,连宋濯也......
可她却还不开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问了谈利娜,谈利娜说不知道,从小到大都是乖宝宝,循规蹈矩的,不知道。谈利娜和叶明礼的恋爱也刚开始,没试过。
说起这个,谈利娜脸更是刹红了,碰大禁忌似的,让薛芙别探究了,根本也不敢和她多谈,说以后迟早会懂的。
薛芙就问叶明礼,叶明礼倒是大方,给了她一个网址,让她自己去摸索。
影片她看了,面无表情看完了,也更不明白了,全片聚焦在女人身上,咬紧牙关很痛的样子,也那么吵,耳朵都疼了,那男的呢?
她也问了林松太,林松太愕然,和她在天府雅苑的篮球架下抱着颗篮球,和人三对三,正在休息,听了,喷了嘴里刚喝的脉动出来,看着她真挚提问,有些窘迫,红着一张脸,说让他回去想想。
然后第二天,薛芙得到了三张A4纸关于男人肌肉、神经、多巴胺、荷尔蒙的研究报告。
上头,各种专业术语,晦涩难懂,也明显是不孕不育专科的林家爸爸的研究课题。
看了三遍,她放下了。
而她想要弄清楚宋濯为什么那样,没答案。
明明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很不一样。
于是,问题缠绕着,整个暑假里记挂不上别的事,某天吃完饭、消食的晚上,宋家人都出去湖边散步去了,宋濯在给她科普着空气动力学,说着牛顿第二定律,讲着F1方程式赛车的流体力学,她拄着腮帮子,没听进去多少。
手上无意义地写着拼起来没意义的单词,画着铅笔画。
见她一心三用,宋濯严肃也严厉,转过脸,敲敲桌子,“是你要听,要我讲,但你又发散。究竟听了多少,我讲到哪里了,复述一遍。”
她点了点头,似听了,可也心思在别的地方,根本也答不上来,然后又摇头。
外头的蓝楹花开得实在太好了,夜晚,还引来了蜜蜂在花丛里留连,吃醉了甜,摇摇晃晃撞到了方格窗上,落了下来。
她拿铅笔的橡胶头在纸上拨了拨,让蜜蜂翻了个身,辅助它跌跌撞撞又起,也落在了宋濯的小组课题作业上。
上头写着组员的名字。
Quella,Xena,Aron,Mason......她不认识。
不像以前,他的同学,就是她的同学,也是三院里的朋友,看一眼,就能浮起长相和性格。
“Quella是谁啊,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华侨。”
“棕发还是黑发,是你发照片出来的哪一个?”
“混血金发,左一那个。”
宋濯抽起了本子,明明在问着她问题,回笼她思绪,她倒好,飘得更远了,还关心起不认识的甲乙丙丁。
课题论文,他扔到了一边,脚一划拉,转过她凳子,与她视线平行,半年和眼前人没见面,她长发都剪成了齐肩,裹着一张略施粉黛的脸,还描了眼线,线条微微晕染在桃花眼的尾端,上挑得更像狐狸了。
一看,也是个有个性且天马行空的艺术生了,和以前循规蹈矩的样子,不同。
是灵气天然,又鬼丽妖俏,眼睛里像浸过雨水那样,朦胧,眼波流转间隐隐有心事,倔强还别扭。
他有耐心地点了她脑袋瓜子,看着她眼下略不和谐的黑眼圈,抱臂而依旧长辈语气,语重心长,“问你问题,也出神。是哪个单词不认识,还是吃饱了,醉碳水。”
薛芙心里有事,还犯懵,“没有啊,问你同学名字,关心你学习而已,怕你带坏别人了。不给问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他们的名字拗口死了。”
话里小抱怨。
人继续趴在了桌子上,无精打采。
宋濯微浮笑,她嘴里的话真是一套一套的,一如既往,舌灿莲花,可怎么一天到晚书桌前静不下来的人还反而关心他学习了,分明口不对心的,于是鼓鼓她肩膀,问,“还在生气?”
被问这个,薛芙就索性转了脸向另一侧,也盖了手臂遮着。
一天不解,会永远没完没了。
宋濯可了解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小性子是怎么回事了,他踢了踢她的脚蹬子,让她回神,她才有点反应,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挺起身,说,“是有点生气。等你走了,我可能就好了。你也少问我,我可能也不想告诉你。”
“你这生不生气还是薛定谔的猫啊?”宋濯倒是笑了,将书本都合盖上,说,“那你也不用等太久,我有集训,后天就会走。”
薛芙瞬间无话,她的长假到八月底,还有一个半月,可以随便挥霍,而宋濯的长假却要终结了,的确听说过,他得为明年F1的比赛提前做准备,为正式车手做计划了。
很多他职业规划的事,薛芙没去关心,两人冷战了许久,她只听着吴凤君从叶静澜那里聊的,偶尔提一句半句,也不清楚。
他要走了,也是当晚这么一提才通知她,于是烦闷地看了他一眼,又趴回去,应了声哦。
不稀罕知道。
“那再见了,我有事,明天去不了机场送你,一路保重。”
宋濯看着趴着的身边人,静了会儿,微颠了椅脚,往旁侧抽屉拿东西,说,“但如果你不生气,我就晚一天走。”
“有什么区别。”
“你喜欢的摇滚乐队,在海宜有live house,我弄到票了。”
薛芙眨了眨眼,顿时来了精神,挺直了身子,但转过了头,也表情复杂地看着宋濯,他明明说过摇滚乐吵死了,他欣赏不来,不去的。
“因为我生你气?”
“不然呢。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就这一次了,心情好些没?”他又侧歪了头,笑说,“忘了,你说明天有事,那这票没用了......”
薛芙落了脸。
宋濯笑她情绪都挂脸上,明明想要,却也不表现,他拍拍她的脑袋,安抚了下,在抽屉里没找到,就起身去拿外套口袋里的票据,“实名制的票不好退,其他事情推一推,抽个空?”
薛芙捏着票据边,嗯嗯嗯地不着意应着,但心里却也更懵,捏着凳边,低了头。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身边就有宋濯,他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是大家都默认宋濯就是哥哥。哥哥不会犯错,哥哥从来都是对的,哥哥从初中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敢于和家人反抗,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做事有条理,从不行差踏错。
薛芙你要学学宋濯,薛芙你要听宋濯的......
这样的话,源源不绝于耳。
可她终于看到一次宋濯“犯错”了,还同她反过来道歉,低声无奈在哄他,在她面前不得章法,拧着眉头,不知道从何解起。
话说一个字,还担心得罪了她,而观察着她,仔仔细细在斟酌。
甚至这会儿,还妥协,要陪她去摇滚乐演出现场。
她就是那刻开始犯病的,隐隐恶作剧心作祟,也隐隐想看哥哥跌落神坛,和她一起。
也在他们看演出的那晚,车停在了车库里,宋濯在主驾驶,她在副驾驶,因着屋里面一帮三院的大人们在讨论着生死离别的话题,太严肃,他们不想掺和。
于是,两人躲在车内喝酒,被强烈的音浪冲击了一个晚上,就着余韵,打开了车的天窗看着满天星际,徐徐聊着天。
酒越喝越多,躺在了车椅上,一瓶瓶喝得迷糊。
宋濯酒量一般,喝的眼角挂红,在缓。她转头看着他起伏的小鹿角般喉结,上下滚动着,透着薄薄的皮肤,欲出不出的,就犯起了病。
明明知道不可以,会不对,却盯着宋濯黑漆如墨的凤眼,跨过中间小台,缓缓而靠近。
倾了身,她落座于主驾上,嵌入他怀抱里。
学着叶明礼给她看过的东西,仗着自己俏皮也可爱,宋濯一向也不反感她这么放肆,也不会推她走,她再坏,他万事可以纵容。
也真的纵容。
酒后又裹了一层贼胆。
他明天也要走了。
然后她就不听大脑使唤地,手不安分顺着他胸膛,顺着裤沿,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外头蓝楹花在盛着花期,展展摇曳,侵入了别的地方。
那一刻,世界寂静,沉如瓮底,让宋濯要批判她的话停了,还凝眸凝息,脸色霎变,眉关成川。
她有病。
被他问了一句,她还哭,缠休不止,用了很多的借口,让宋濯妥协。
于是,车库门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