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乌是紧挨着季朝西方边境线的一个延边小国。
正午刚过,正值日头最毒烈的时候。
这里一片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从上一个小村镇已经走了两天了。时台卿不是庞乌国人,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走到下一个村口还得走几天。
天际线上刚刚翻起鱼肚白就起身赶路,直到夜空的银河快跟月亮一样亮方才睡下休息,这样的日子已经连续小半个月了。
艳阳高悬,时台卿擦了把汗,在空旷的荒野里四下眺望。
要是有树就好了,他想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可惜这里四野荒芜,视线所及范围里不会有一间茅屋,时台卿甚至连土地也细细观察了,地上只有灰扑扑的几根毛草,没精打采的,看起来还没他这个饿肚子的人有精神。
啧啧啧啧,不愧是受不到大季王朝滋养的小穷地方,连地上的草都瘦黄瘦黄的。
自己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台卿还有心情顶着大毒太阳嫌弃庞乌的自然环境。
他蹲下揪了根发黄的草扔嘴里嚼了嚼,呸!又苦又涩。
时台卿吐掉草叶子站了起来,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唉,地表干涸,水源匮乏,连草都养不活,难怪庄稼常年颗粒无收,每年就剩下一点余粮能养活的人口,国库跟百姓钱袋子一样空,也就只能来大景打家劫舍,死皮赖脸讹钱换饭吃了。”
时台卿估计自己已经远离国境了。
深居简出的二殿下突然间不翼而飞,父皇震怒之下必然会下放寻人启事,不过就算他们挨个市井张贴寻人启事,也贴不到敌国来。
堂堂一个王朝的二皇子离家出走,举国上下找不到一个毛头小子,那太丢人了,时台卿很自信,他父皇不会这么干的,毕竟威仪四海的大季王室是要面子的。
哎,日高人渴漫思茶啊……
时台卿抬头瞅了一眼在天上耀武扬威的日头,紧了紧背上背的大布包。除了盘缠,这个长条的破布包是他从皇宫逃脱升天,唯一携带的东西。
时台卿心思缜密,溜出宫前偷偷找了不少破布,细心地把精致华美的剑鞘用打满补丁的灰破布严丝合缝地缠好,防止有人通过剑鞘辨认出他的身份。
出门在外有财不外漏,十四五岁的外族孩子,孤身一人来到只在朝政奏折和典籍里出现的陌生国度,时台卿要避免给自己招来麻烦,不然以他的身姿和气质不管站在哪里都是活靶子,时台卿有这个自知之明。
赶紧找到稳定的村镇落脚。不然带了足够的盘缠,没地方换食物也活不下去。
既然找不到树那就继续赶路吧,他还有的是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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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清晨,时台卿从清越的鸟鸣声里醒来。
他跋山涉水了半个月,终于在昨天下午来到了这个地方。
树木变多了起来,周围环境绿了起来,时台卿还发现了条小河流,水流清冽干净。
可算是找到干净水源了,在大荒漠里找到这条小河流就跟发现了宝藏一样令人惊喜,时台卿在这里洗了澡,喝饱了水。
从这里出发,过不了多久就能进入城镇了。
离开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尽管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时台卿心情依旧好得很,从家里逃出来的感觉太美妙了,就算成了个流离失所的流浪汉,吹上脸的每一阵热风都是自由的。
是夜,时台卿躺在草地上他的眼前飘着一盏一盏萤火虫,漫无目的地向上飞去,随它们的心意在一闪一闪,随心所欲地发着光,就像现在的他一样,在其上还有要比黑夜更亮的星空。
一觉大天亮。
时台卿掬一捧水洗了把脸,背上剑和行囊,沿着河流下游往上走,走到天光彻底放亮,路上终于出现了零星早起出城的人,都是陌生的异域面孔。
时台卿走进这座城,竟然不需要通关文牒。
满大街长着两条腿走路的生物,衣冠倒是相近,脸上五官组在一起的风格都是他在家从没见过的,季人的样貌在这里格外另类,往城门走的一路上常有人偷摸用余光打量他。
时台卿进城门的时候留意听了身边的人交流,叽里咕噜唔哩哇啦,识别失败。
这里人说的应该是另一种动物的语言,时台卿评价道。
不过时台卿在大景长了十五年,统共也没见到什么人。
很长时间里,时台卿的人生只有太傅们和浩如烟海的书山,也就是这两年才多了好些父皇的大臣。
可惜十个人只长了一张木头脸,板着面孔讨论国事。
时台卿贵为皇子,也日日挑灯夜读,跟着太傅重臣商议国策,不过短短两年不到,出策日益精进,进步飞快,有的见解已经被重视讨论,无一不称赞。美中不足的是时台卿尚年幼,欠缺阅历积累。
时台卿在如此成长环境下训练有素,仪态端庄,举手投足合乎太傅们对仪态吹毛求疵的要求,已经初具翩翩君子的模样了。
时台卿迎着一路把他当猴一样看的新奇眼神,步履款款进了城。
早上的街道还没什么人,时台卿不远处只有几个高大的异族壮汉。
这时候的时台卿光顾着新鲜,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时台卿对出门在外不张扬的概念只有不惹事,来事能不动武绝不动武。
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孩子,大脑袋里是没有一些江湖刻板印象的,比如不要轻易接触一身刀疤、拥有一双双凶得像刚杀了一村老小的高大威猛群体。
更别说是在敌国的土壤上!
时台卿没有胆怯或者退避的想法。
他繁重的课业里,从来少不了武打一项,父皇很注重皇子的锻炼,以至于时台卿在严苛训练下,满身腱子肉的八尺大汉同时能轻松撂倒俩。
再加之身份尊贵,平日端出来的气场十足,着一身宽袍大袖,长得极漂亮的五官更像个读书的,而且个头还不到成年男性高,看见他的兵痞子,就算有脾气也横不个屁来。
更不提时台卿功夫跟着年纪渐长,今年在校场被揍的都是他们。
时台卿来到几人前,朝他们标准一拱手,笑脸相迎道:“请问这里的茶楼怎么走?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请诸位指路。”
几人纹丝不动,只有其中一个块头稍大一些的睨了时台卿一眼。
被甩了个冷眼,养尊处优的二皇子也不恼。
看向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除“恭敬”外的样子了。
除“恭敬”外,这是他这辈子初次遇见第二种对态度,他反而觉得新鲜。
时台卿扬起嘴角,离开家的感觉太美好了,少年人一点也没有对眼下情势的判断能力。
这些人好像不待见我。时台卿经过短暂思索,认为是语言不通的问题。
于是他再次开口,同时举起胳膊,用手比划着解释他的意图:“这里的、茶楼、怎么去?”
这次的语句精简了许多,因为不会比划。
时台卿本着对人间的八百层滤镜,对着三五个来者不善的大块头再次送出了友善的笑容。
睨他的壮汉看完他滑稽的演出,戏谑地笑了一声,地痞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其余几个壮汉顿时一改耳聋眼瞎,分别从四面八方朝时台卿慢慢地围了过来,一个个眼神里露出了残暴的凶光。
时台卿只是天真,不是傻,就算他时台卿真是傻子,这时候也看明白这群人来者不善了。
时台卿面上笑容不减,缓缓向后退步,用余光点他们人头数,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五头牛。
打五头蠢牛啊,有点费劲。要不是担心初来乍到就打群架太张扬,引起这里人们警觉……要是换在军营校场,他还会上前应战,来个一挑五试试。
这个时间的街道人还不算多,初入红尘的时台卿首次实践兵书里的脱战良法——打一架两败俱伤显然不划算,但他选择逃跑的话,这里没人抓得着。
时台卿不留痕迹地观察着环境,暗暗提气,准备掐个时机开溜。
五个壮汉跟他没什么话好说,有个人还抄起了根棍子,气氛愈发剑拔弩张,时台卿也站定脚步,群殴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他和一群大块头间忽然莽莽撞撞闯进来一个男孩。
男孩张开双手,支开两方,然后站在时台卿面前,唧唧咕咕跟为首的壮汉交流。
时台卿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孩子长了一张季人的脸,却说着一口流利的庞乌语。
壮汉看上去认识男孩,两人你来我往叽叽咕咕、呜哩哇啦啦几回合,壮汉对男孩舞拳势要打他,眼神狠戾,男孩适时的瑟缩了一下,壮汉嗤笑一声,放过了这个毛孩子,抬眼斜了时台卿一眼,招呼其余四个兄弟走了。
时台卿莫名其妙地就脱了困,立马前去照看救下他的男孩,刚才男孩发抖的样子很真实,时台卿害怕给孩子吓出个三长两短来。
可谁知道男孩居然一点没被唬住,见几个大块头走远,立即挺腰直背,还抻直胳膊伸了个懒腰。
时台卿见了便觉得好笑,对他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搭救,不知该如何称呼?”
男孩活动来一下双肩,歪着脑袋看他。
时台卿看着眼前不作声的男孩,意识到这个孩子虽是大季人的面庞,也许并不能听懂他说话。
这就有点苦恼来,时台卿想了想,继续伸出手比划:“谢谢你救了我,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男孩似乎是理解不了,他也不开口,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时台卿顿了顿,换了个姿势继续比划,“你需要帮助吗?”
男孩好似苦恼地挠了挠下巴,还是没说话。
还是不明白,时台卿在心里叹气。
语言不通,高贵的二皇子也没辙,除了手舞足蹈二皇子别无他法,于是时台卿加大力度比划:“你、有遇到、困难吗?”
男孩还是不理他。
时台卿放弃了。
他从行囊里摸出一锭银子,抓起男孩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谢谢你替我解围,也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地方,这个你拿好,就用这个做我的谢礼吧。”
至少货币在这里还是可以流通的。
男孩看了看手里的银锭,倒也没拒绝,收进了怀里。
时台卿见状松了口气,又比划着问他,“这里有茶楼吗?”
这个比划难度和理解难度双双更上一层楼,对面男孩的表情是真茫然了,时台卿自己也觉得自己比划不明白。
茶楼能怎么比划?他先做了个喝水的动作,男孩对他摇了摇头,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水囊,示意水囊空了,男孩还是一副“你在说什么”的疑惑表情。
不就一个去茶楼的意思,有这么难表达吗!时台卿彻底被激起了好胜心,挥舞的动作越发密集,手臂和手指上下翻飞,折腾了自己半天,也不知道这个男孩究竟有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男孩用一种欣赏新鲜动物的眼神欣赏时台卿,一对眸子亮晶晶的,满满当当的全是好奇,末了拍拍手,意思是你比划得真厉害!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是你在跟哪只鸟学的哪门子求偶操。
时台卿直接给气笑了。对面只是个不知道有没有十岁的小男孩,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一气之下只能又气了一下。
小男孩似是在思考,然后抬手给时台卿指了个方向,用眼神示意他往那边走。
时台卿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那的确是一条相对宽阔的路,路面平坦,应该是常有人走。
有条路就得了,时台卿无可奈何地想着,他已经不想管男孩听没听懂了。
时台卿向他道了别,往男孩指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时台卿忽然回头看去,男孩还在原地看他。男孩见时台卿回头,便冲他摆了摆手,从道路的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时台卿顺着男孩指的路往前逛,没见到茶楼,倒是看见了个集市。
……时台卿在集市里终于吃上了近十天来第一顿饱饭。
吃饱喝足的时台卿随便选了个方向散步,慢慢悠悠晃了小半天,把这座小镇大概逛了逛。
小镇不大,不一会儿就走了一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市功能该有的都有,正好足够这个小城的人生活。
时台卿走累了,找了个地方坐下歇着,抬头眯眼分辨太阳方位,推测当下正值申时。
该考虑寻找晚上的住处了。
就在这时,对面街角突然爆发出了骂架声,时台卿警惕了起来,侧耳听去,其中有个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