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哦……”被文言文支配的恐惧再次被唤醒,夺命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自动放映,见青知趣地努了努嘴,想着让这个令人发指的话题速速跳过。
归光意余光瞟到见青手里那张已经画了一半的单人速写,眼神在那上面粘了一会,仿佛看见了当年被艺术的海洋淹没的自己,有心指点一下站在迷津里不得出路的悲惨小孩。
她从那一大盒笔里随便摘出一支碳笔,伸过手去,在画纸上拦腰卡住的半截身子上接了几笔:
“形抓得挺准,线条也很流畅,但是比例还有点不到位。这张人物的动作是压肩走路而非直立,你的比例趋势却仍旧严格按照静态直立的标准走,所以你会觉得有点怪得画不下去。
“而且并不是所有人体都是所谓的站七坐五盘三半,关键在于有针对性地对人物具体外形进行总体把握。剪影地观察比例关系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另外,”
归光意抬手,轻轻点了点速写纸上人物有些过分潦草的脸部表情,在眼窝、颧骨和下唇方肌的位置浅窄地描了几下,示意见青往这些地方看:“角度找得很合理,只是在细节刻画上还有一点欠缺,要是条件允许的话,脸最好还是画得精一些,细致好看的五官可以让人一定程度上转移对其他不足之处的注意力。”
归光意的建议给得非常实在,眼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专业,切中肯綮地指出了自己画法瓶颈的关节所在。见青一开始只是不经心地听着,没听几句,就意识到归光意的话里全是干货,便开始紧紧盯着那支尼奥尼绿杆在画纸上的动作,恨不得看清她的每一帧细节。
她一边仔细地听着记着,一边对归光意敏锐的感知力暗暗咋舌。
见青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平稳、有力,高高握着笔,很有节奏感地给速写纸一点一点描画上生命。她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好像听到了个熟悉又遥远的姓名,整张脸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唰”的一下转向身边专注作画的女人:
“归……光意?黄昏之眼的首席珠设?”
闻言,归光意略感意外地挑眉。她停下笔,侧头看向见青,眼神里带了点深长的探究意味:“看来我的作品比我本人有名。”
见青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感觉自己可能是在梦游:“《CA》封面摄影师,5W&1H系列作者,巴别塔之夏十景设计师归光意?”
听完对方如数家珍地报上自己一大串名号,归光意并不打算正面作答,只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还有风暴降生、龙石岛公主、不焚者、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七国统治者、全境守护者、镣铐破除者和大草海的卡丽熙。”
我靠、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意识到归光意给出了默认的态度,见青怔愣片刻,继而激动得语无伦次:“救,我看过你的滨州展,画得好强,我们,不是,你原来,我、我没想到……”
归光意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女高中生:“拜托,我好歹也是受邀返校的荣誉校友,在就算在图南礼堂开他十八九场讲座也不为过,你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本人这么……”
震撼。各种意义上的。
见青默默地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两眼放光地攫住归光意的手,动作幅度巨大地上下狂摇:
“学姐!”
归光意几乎是哭笑不得地承受着眼前美术生过分兴奋的热情,好不容易才腾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见青的肩膀,试图使其恢复理智。
动作摇晃之间,归光意的领口间露出来半截细细亮亮的银线,被磨得有些旧,但看起来保存得很是精心,闪着银制品纯净的光泽。
“你是信徒?”见青忍不住好奇。
“说不上,”归光意微微颔首,手指按上那枚银链的末端吊坠,“这只是个对我来说意义比较重要的物件而已。”
“对了,你刚才说,你想见个故人?是你的同学吗?”
话音落下,归光意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一僵,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垂下了眼帘。见状,见青旋即识趣地换了个问题:“那你见到了吗?”
“还没有。”
“他还没来?”
“谁知道呢,也许没来。”归光意微抿了一下嘴唇,从旁边的地上捡起一枚枇杷树的落叶,拇指轻轻抚过那片枇杷叶宽大微凉的革质叶面,“也许她从没离开。”
“……?”
见青被这云遮雾罩的话术弄得莫名其妙、不明就里:“返校的荣誉校友一般都在前园集会,你既然还没见到你要来见的人,怎么不去前园好好等人家,还逛到后园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闻言,归光意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缓慢地抬起眼睛望向远处连绵重叠的群山,有息鸟自林间惊飞起,只一阵突如其来的凉风,像有情人低沉柔和的絮语,轻轻掀动了她停落在脸颊边上的发丝。
见青疑惑地看着归光意露出一种遥远的表情,突然醒悟了自己之前在她身上没能读出来的那种东西:那是一种极致的悲伤,一种寒潭般深重碎骨的哀恸,是她一身冷淡疏离的光阴之下,浓得化不开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