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帝书

繁体版 简体版
看帝书 > 嗅觉动物 > 第21章 第21章 枝与石(七)

第21章 第21章 枝与石(七)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暮色漫过琴房西窗,一双指尖在黑白键上滑行飞舞。

克罗地亚狂想曲的暴烈雨点砸在贝希斯坦三角立式的钢琴盖上,震得谱架边失水萎靡的洋桔梗簌簌发抖。

三天前,那场骗局带着消毒水气味悄然降临。

顾莲生急匆匆地奔进家门时,家政阿姨正等在玄关处,用微笑迎接她:“莲生回来了,先生在餐厅用晚餐,他说等你来了,让你过去见他。”

“王姨,”顾莲生完全不想管她这个父亲叫她过去是为了什么,一心只想知道,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探望的那个人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爷爷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去世之后,顾莲生一年到头见父亲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是祖父一直悉心照料,把她一手带大。祖父是一位退休返聘的高校教授,搞文学理论研究的小老头,为人儒雅风趣,虽然身体不好,患有慢性心脏病,但他从不亏待自己这个可爱懂事的小孙女,待她一直很好,是顾莲生几乎整个童年唯一的亮色。

顾莲生在学校接到家里急电,电话里说祖父突发性心衰,已经进了市立医院抢救室,她这才抛下一切,学校那边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地跑回来看望。

“莲生,先生在等你过去。”家政阿姨神色一顿,没有回答顾莲生的问题,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过的话。

顾莲生见和她拎不清,也不和她多做纠缠,直接绕过她往客厅和楼梯方向大步走去。

“等等,莲生,你不能——”王姨有些着急地伸手拦她,被顾莲生一把挥开。

“回来了?过来吃饭。” 隔着几道墙,一个沉稳的男声远远传来。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却有着某种不容违抗的威厉。

顾莲生听出这是自己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已经搭在扶梯上的手顿了顿,有些不甘地放了下来。

她跟着王姨走到餐厅,站在餐桌前,神色冷淡地看着自己端坐上首的父亲,和陪坐在一旁的王令闻。

“有什么事吗,父亲。”顾莲生强忍着不耐烦,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恭敬态度。

“坐下,吃饭。”顾莲生的父亲头也不抬地放下汤盅,镇定自若地对她发号施令。

顾莲生站着没动。

王令闻察觉到了父女之间剑拔弩张的焦灼氛围,赶忙站起来,对王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然后去拉顾莲生的手,试图打个圆场:“莲生,这么晚从学校赶回来肯定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

顾莲生皱了皱眉,烦躁地甩开她的手:“你少假惺惺。”

王令闻没防备,被她冷不丁地一推,后腰猛地撞到桌角上,差点没站稳。

“顾莲生。”端坐上首的男人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神锐利冰冷,“在外面上了几天学,谁都管不了你了,是吗?”

顾莲生没有接话,光是静静地同父亲对视。眼前的这个男人即使是坐着在椅子上,视线比自己矮了一大截,但那眼中的森然气势却浑然不输三万仞岿然高山。

顾莲生就这么直直站在那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爷爷什么事都没有。”她无缘无故地笑了一下,声音忽然听不出任何一点恼怒的情绪,只透出一种近乎淳朴的好奇:“所以你现在就剩这么点本事了?父亲?”

“你爷爷他身子骨长年不好,这你是知道的。”顾莲生父亲拿起桌上的餐巾在嘴上按了一按,对顾莲生的指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语气仍然十分淡然,听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像被人塞了一口凉透了的白米饭,高分子碳水化合物在嘴里被唾液淀粉酶拆散分解,洇开一味令人反胃的甜,吐出来不甚雅观,咽下去又实在恶心。

顾莲生咬了咬牙,动作缓慢地在离主座最远的位置上坐下。她舀起一勺玉米排骨汤送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

坐在上首的中年男人眼皮一抬,眼神像荒漠里的高盐泻湖:“在外面,你喜欢谁,要怎么弄,想跟谁学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你。但在这个家里,你必须给我放尊重点。现在,给你令姨道歉。”

话音未落,被点到名的王令闻心头一跳,赶忙插话,试图缓解餐桌上紧张的气氛:“没事的,莲生她还小……”

女人的手在餐桌上投下颤抖的影子,顾莲生望着汤碗里晃动的海带结,突然想起上周话剧排练时,傅净用纱布缠成的假胡须——

都带着相似的、令人作呕的虚伪皱褶。

“对不起令姨,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对您那样说话。”顾莲生打断王令闻的话音,神色淡漠地把餐勺放回骨瓷盘子里。白瓷底在黑胡桃木桌面上擦出质感锐利的响声,她推开碗,眼帘微垂,掩住了眼底的厌恶:“我吃好了,就先回学校了。”

说罢,顾莲生把餐巾扔回桌上,起身欲走。

“不忙。”身后传来一声不紧不慢的话语,像法官落下法槌,听得顾莲生直犯恶心, “学校就先不必回去了,我给你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所有的学习材料家里都有。既然认识到自己有错,就先留在家里好好反省几天,把心思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少研究那些不着四六的东西。”

顾莲生无比错愕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她的父亲。就算这世上一切僭主暴君尸首成山,都抵不过眼前这个人千分之一的专制、虚伪和暴戾。

眼看着顾莲生头也不回地走开,王令闻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连年,表情有些担忧,“阿年,你们两个总是这样,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莲生毕竟年轻,再说她妈妈那时候……”

没等她把话说完,连年眼神冷淡地扫过去,王令闻惊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住了口,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二楼琴房的大门第一次被从里反锁,顾莲生低着头,站在门后良久,不知其后是家,还是不归的路。

她盯着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忽然记起来,今夜本该排练罗密欧在阳台念诗的夜晚戏。她走到琴凳边坐下,掀开琴盖,惊飞了栖息在低音区的一小片尘埃。

第二天清晨,王姨发现早餐怎样送进房里,就被怎样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鲜榨橙汁表面结着细密的颗粒,水晶虾饺在描金的白瓷骨碟里冻成一片冷硬的尸块。

琴声从晨雾弥漫响到暮色四合,降E大调里仿佛混进囚鸟扑翅时痉挛的颤音,王令闻的敲门声像遥远的定音鼓:“莲生,爷爷刚从医院回来,需要休息。”

“那就让我去陪床照顾。”顾莲生的指甲在黑白琴键上刮出不知所云的刺耳滑音,“或者你们承认根本没有手术。”

回答她的是更换门锁的咔嗒声。

夜色与月光爬上琴谱架缘,无意间,顾莲生发现《克罗地亚狂想曲》那章的乐谱边角有团可疑的褐斑——大约是前年冬天,爷爷听她练琴时打翻的八宝擂茶。

黄昏,连年提前结束会议归来。

玄关的琉璃摆件映出他扯松领带的动作,一缕陌生的琴声破空传来。他眉心一动,循声踏上旋转楼梯。

琴房门缝漏出的光像道苍白伤口,暴烈的音符正从那里喷涌而出。家政阿姨端着碗站在门口,面露愧色地看着连城走上前来。

暮色之中,顾莲生的身影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黑发瀑布般地披挂在腰间,苍白渗汗的额间散落几缕碎发,校服衬衫后背透出棱角分明的蝴蝶骨。她抬手温柔地抚过中音部,狂想曲的旋律混着夕照灌满风窗,仿佛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捡拾一朵未凋的玫瑰。

茱丽叶的毒药化作滂沱大雨,泼洒在这世间浇漓土地,罗密欧的匕首劈开克罗地亚的断壁残垣,她匍匐在地,身上是大火,是露水,是从清白良知中跌落的一切人类。

连年的手悬在雕花门把上。他忽然记起女儿五岁那年,也是这样隔着琴房门缝探看——短短的小腿还够不到踏板,却固执地非要把《水边的阿狄丽娜》弹成枪林弹雨。

最后一段和弦如惊雷炸响,乐曲进入最暴烈的华彩段落之后蓦然止息。琴凳微微晃动,顾莲生长呼一口气,用额头抵住冰凉琴盖,蜷起燃烧的指尖。

门外,父亲的倒影被夕阳拉长成摇晃的人形,他看着女儿苍白指尖在琴键上磨出血泡,腕骨随动作不断磕碰琴身——

就像她出生那夜,产房外自己盯着的挂钟指针。

咸涩的休止符在余热未熄的乐音中蒸腾而起,化作连城眼底的潮气,他从阿姨手中接过那只汤碗,指尖蹭了一下冰冷的边缘。

里面的汤凉了。

连城盯着碗里的金丝燕盏,沉默片刻,又将碗重新递了回去:

“王姨,辛苦你重新做一份再端进去。等她喝完以后,你再帮她收拾收拾,叫黎师傅过来,送她回学校去吧。”

舞台景深、前后站位,控制灯光明暗效果,割接舞台视觉空间,分隔塑造,实现心理空间和现实空间的转变。

这些专业性很强的东西傅净驾轻就熟,全都设计得十分巧妙完整,得心应手。这家伙干起导演工作来游刃有余,所有舞台调度都仿佛无师自通般,被她安排配置得井井有条。在这个舞台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

再一次地,归光意认定傅净的话剧社社长宝座得之有因。

然而今天已经是星期三了,明天就是最后一次全流程彩排,女主角人踪不见地消失了整整一周,归光意已经自己跟自己对戏对得快要生理性呕吐,更别提临时换演的表演效果更是炸裂。

结束了今天晚上的片段彩排,归光意心事重重地跟其他演员挥手告别。

归光意回到寝室园区,一边上楼,一边习惯性地翻看已经被翻毛边的剧本。到了自己的宿舍门前,归光意心事重重地从兜里掏出钥匙,却发现大门虚掩,没有关严。

我靠,进贼了?

归光意看着门缝下透出来的亮光,心神一震。

在深吸一口气后,她做足了心理建设,猛一脚踹开了门:

房间暖黄的灯光下,顾莲生穿着那件欧式长裙演出服站在落地镜前,皱着眉头往门口看过来。

“……”

归光意错愕地看着顾莲生,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和她面面相觑。

“生日快乐,光意同学。”顾莲生率先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

归光意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现场是什么情况:“你在说什么?今天不是我生日。”

“是不是都没关系,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顾莲生左肩一伸,从书架上抽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向着归光意的方向随手一抛:“接着。”

什么东西?归光意伸手接住,不甚好奇地扳起盒盖,开出来一块黑漆漆的金属手表,“表?哪来的?”

“礼物,家里顺的,总不能白回去一趟,你看看喜欢吗。”顾莲生满不在乎道。

“VC的传承系列?不是,这玩意少说也得二十万啊?你家做什么营生的?”归光意捧着盒子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闻言,顾莲生顿了一下,神色如常:“为人民服务的。”

归光意:……?

“开玩笑的,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净盈利三个小目标的上升期药企而已。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穿这玩意可比拼航母乐高都要复杂多了。”顾莲生无从下手地转过头去,手里捏着两条不知到底应该缠在什么地方的绸缎带子,“光意同学,可以请你别继续傻站在那里,过来给我搭把手吗?”

归光意回过神,反手关上门走进屋里,来到顾莲生身后。她接过那人手里的丝带,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让我想想……”顾莲生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大概公元1595年?”

“……”归光意无语凝噎,把顾莲生裙子上的腰封束带用力往外一抽。

“嘶。”顾莲生抽了口气,有些郁闷地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归光意:“你能不能轻点?”

归光意没理会顾莲生,伸手探了一下胸衣和缎裙面间的空隙,眉心微动:“你是不是……瘦了?”

闻言,顾莲生静默了一瞬,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灯光下的瞳仁金绿石般的清透:“那不是好事吗。”

白金裙摆边缘缀满金叶,珠白色的月长石和乳蛋白石在灯光的照耀下明明暗暗地闪烁,还有那一圈圈含银线的波光玉和碧色浑成的水苍玉,顾莲生轻轻提着裙边转了一圈,面对着归光意,浅浅行了个标准有余的屈膝礼,“所以你觉得怎么样,我亲爱的罗密欧?”

如同被水光抛亮的尖晶橘榴石,归光意目光灼灼地看着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