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二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床铺，拴上里门准备休息。
囊中羞涩，红烛也不舍得点了，唯床头一盏煤油灯堪堪照亮拳头大点儿的空间。关纤云就着这点亮光，整个人佝偻着身子在桌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房子每月三百文，交税两百文，吃穿两贯……”毛笔尖一顿，在“吃穿”一行画了个大大的叉号：
“吃穿一贯吧，少吃点，还得留出买药钱呢。”
她放下笔，长叹一口气，看着一贫如洗的小屋顿时心生悲凉。
“娘子，你在做什么啊？”
傅元从被衾里探出头，从他的视线往过去，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和一刻不停的笔杆。
她转过头同傅元对视，长手长脚的少年郎此时正蜷缩在小床上，样子颇有几分狼狈。
“算开销咯。”她一手托腮，把那张薄薄的纸笺举在半空中，字迹细密如蚂蚁。
“总不能指望着家里带来的几个死钱过活，我打算做点女红，过几日拿到街上去卖，你有什么办法赚钱？”
傅元坐起身，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盯着灯光逐渐失焦，半晌方回过神，有些歉意地摇摇头道，“娘子，我不知道……”
一片寂静中，只有灯芯烧得“噼啪”作响。
关纤云又转过身，趴在桌子上嘀咕，“罢了，本来就没指望你，你能不给我添乱就已经是万幸了。”
从国公府带来的银钱顶多满足一个月花销，即便是把所有首饰当掉也撑不了多久，她掰着手指盘算半天，最终把注意打到了聘礼上。
仔细算来，自从回门那日过后她就再也没回关府看过，长姐和尉二郎如何，爹的官职有没有受这件事影响，还有兄长……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肯定也担心，不如翌日就回家报个平安，顺便把府里的聘礼都拿回来。
有了打算后，心里便稍微踏实了点。她放下笔起身，才发现傅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整个身子占据床铺，侧脸靠在枕头上堆出软软一层脸颊肉。
她有些无奈地笑一笑，从床底下翻出草席铺在地上，拊掌摸上去，石板凉气透过草垫子爬上胳膊，冰得她浑身一颤。
下一秒，她拽住傅元肩头把他晃醒，语气不耐道，“赶紧起来，你给我睡地下！”
傅元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嘴上无意识应着，“好好好，娘子，你别晃了，我好晕……”
起身下床，一躺到垫子上便冷得七八分清醒，抬眼看到床榻上关纤云满意地翻了个身，笑眼弯弯道，“这床太小了，以后你就先睡地下，等什么时候有钱换个大床再说吧。”
他看到那双久违的笑眼，心下所有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忙点头道，“没事的娘子！我睡地上就好，省下来的钱给娘子买新衣服。”
好在临安府的初夏已有了几分暑气，躺在地上倒也不算太冷。不一会儿睡意袭来，傅元起身再看一眼关纤云，已是双目紧闭，睫毛在灯光下微颤。
他嘴角勾起，吹灭煤油灯，小屋归于沉沉夜色。
月色入窗，在白墙上投下斑驳树影。
*
新居在城南，关府宅邸在城北，两人为了省钱不敢租车马，打算徒步走过去。
一路走得鞋底冒烟，硬是从天光蒙蒙走到日正中天，终于见到熟悉的朱漆宅门。门童正蹲在檐下阴凉处逗蚂蚁，看见关纤云的身影忙起身笑道，“二小姐您来了，老爷夫人前几日还念叨您呢。”
说罢又转头看向傅元，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叫什么，只得讪笑一声，“姑爷，您里边请。”
关纤云微微挑眉，心想都知道了也好，如此便用不着她拉下脸来一遍遍解释。
走进大门，下人仍是跟往常一样同她问安，只不过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
她权当没看见，拽着傅元径直走向前厅。
厅下关纤月正陪关六山下棋，两人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关纤云背着个布包站在院子里，阳光勾勒出消瘦单薄的身形，整个人比出嫁那日憔悴了不少。
她身后跟着傅元，穿一件粗布蓝直缀，亦是十分落魄。
“纤云！”
关纤月撂下棋子朝门外跑去，开口间已是红了眼眶，“怎么消瘦这么多，气色也不比往日。”
“瘦了不更好看吗，阿姐看我是不是比从前漂亮不少？”
关纤云拽着她的手荡来荡去，歪头浅笑，说话又不自觉恢复了小姐腔调。
“我看啊，还是小时候胖乎乎的最讨人喜欢！”
关纤月被她逗笑，宠溺地刮一下她的鼻子，“行了，别在外面聊了，进屋吧。”
说罢拉着关纤云进了屋，又侧头看了一眼傅元，“傅公子，请吧。”
语气不冷不热，说完就转过头，没再看他一眼。
厅下落座，关六山缓缓呻一口茶，脸色黑沉，“你还知道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差人知会一声，房子可已是赁好了？”
关纤云抿嘴，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手指绞着帕子，“刚赁下两个月的。本不想让您老人家担心，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
“莫要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晓得？”关六山放下茶盏，缓声道，“国公府送来的聘礼都已经收拾好了，用过晚膳，林管家自会帮送你们过去。”
关纤云眸子一亮，脸上笑意差点没藏住，连连点头道，“用不了那么多，送几只羊啊鸭啊过去就行了。”
“行了，反正东西说到底都是你们小两口的，我也不过是替你们保管着。”
关六山起身，长袖一挥，“坐了这么久我也乏了，傅公子，随我去花苑走走吧。”
傅元怔怔抬头，“可是我想跟娘子……”
“咳咳！”关纤云轻咳一声，瞪他一眼道，“爹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话。”
傅元微微撇嘴，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跟在关六山身后走出前厅。
一时间，堂下只有姐妹两人。
关纤云凑近她低声问道，“阿姐，你和那个尉公子怎么样了？”
关纤月长叹一口气，“都结束了。”
“是因为爹……？”
“不是。”关纤月摇摇头，眸中水汽氤氲，“自从那日说开后，他就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被禁足了，担心得茶饭不思，后来找侍女去打听，才知道他竟然早就回了金陵……”
关纤云瞪大眼睛，从杌子上站起身，“回金陵了？可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谁知道呢。爹说的对，一个跟我私会一年多还不敢上门提亲的男子，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又怎么能护我周全。”
“也是！我看那家伙空长一副皮囊，哪里配得上阿姐！”关纤云两手攥拳忿忿道。
关纤月擦掉眼泪，再抬头时已然恢复了平常神态，“不说他了，你如今跟傅公子搬出国公府，日后有什么打算？”
关纤云一愣，吃吃艾艾答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带着一个傻子，得过且过吧。”
“什么叫得过且过！出嫁那日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关纤月闻言眉头紧锁，攥住她的手道，“如今他已被贬为庶人，你要趁早跟他撇开关系才好。”
“我，我当然明白，可傅家人毕竟待我不薄，我下不去手……”
“所以你就善心泛滥，打算养那个傻子一辈子？“
“不是！傅元他……”
关纤云还想再反驳什么，对上长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总之，我有我自己的想法，阿姐你就别逼我了。”
关纤月知道自家小妹的倔脾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软下声音道，“我只是不想你吃亏，但你若心意已决，我也不会拦你。”
说着，把发间插着的那根小指粗的金簪子拔下来，放到关纤云掌心。
金钗静静躺在手掌心，倒映日光，还带几分木樨油的淡香。
“阿姐，这我不能收……”关纤云手掌似是被火烧过，脸上一层红晕。
关纤月瞋她一眼，将她五指收拢，“让你拿你就拿，跟我这么见外做什么。”
柳叶眉直插云鬓，又变成了记忆里那个专横娇纵的大小姐。
关纤云拗不过只得收下，心里却涌出一股暖流，抿嘴浅笑道，“我知道了，谢谢阿姐。”
“对了，还有一件事。”关纤月突然想起了什么，眸光一亮，握着她的手笑道，“你知道我自幼对香料很感兴趣，所以打算问爹借点银子开个香料铺子，店面都选好了，就在大相国寺西边那条街上。”
关纤云闻言一手捂嘴，喜得差点跳起来，“此话当真？那以后就要称呼你为老板娘了！”
关纤月下颌扬起，面上颇有几分得意。
“眼下还只打算做点小买卖，不过你家夫君若是赚不到银子，不如把他送来我店里当个跑腿的，我每月给他两贯工钱，如何？”
“好好好，再好不过！”关纤云连声应下，又有些犹豫开口道，“不过他这人脑子有点问题，不是很机灵，会不会影响做生意啊？”
“无妨，暂且试试看吧。这几日你就让他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等铺子定下来了我自会告知你。”关纤月轻声宽慰她。
两人就这么偷偷说定，又聊到暮色四合，吃过晚膳后马车早已在门外备好。
傅元把关纤云扶上车后，自己也上了车。关纤云拉开帘子，恋恋不舍同他们道别，“等兄长下了夜值后，告诉他我来过了，过几日一定回来看他。”
关纤月应下，目送马车驶出巷子，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和小妹虽是娇纵了点，可也未曾干过坏事，怎么就遇不到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