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一笑,抬起手便要跟那个孩子击掌为誓,却被关纤云急急捅了捅腰,朝他低声道道,“说什么呢,你是个傻——”
话在嘴边打了个旋,忙又改口道,“你是个身子不好的,哪能给小孩当夫子?”
让一个傻子教书,简直是误人子弟。
那妇人也知道这小郎君身上有不足之症,心下几分踌躇,把孩子拽回自己怀里道,“这怎么好意思劳烦公子,我再给他另寻学堂便是。”
傅元眨眨眼,并未听出话外之意,面上颇为真诚道,“不麻烦的,我识字,我可以教你家小孩习字!”
说罢从路旁柳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在沙地上呢喃着写出一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类的诗句。
执笔坚实有力,算不上行云流水,但胜在轮廓鲜明,竟跟那夫子的字不相上下。
众人探过头朝地上瞧去,虽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却也能看出他并非夸大虚言,于是闹嚷嚷把他簇拥在中间,连声道,“公子可否教我家孩子识字?”
“我家也要!”
“还有我家丫头!”
关纤云急得跳脚,忙拨开人群挤到傅元身旁,拿过柳条在虚空一挥道,“各位父老乡亲先听我说——”
人群静下来,男女老少的目光从四方落到她身上。
她忽被盯得发怵,讪讪缩回手,指尖却被人轻轻包在掌心。
傅元侧过头望到她眼睛里,眸子含笑,“娘子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我听着。”
她抿唇点点头,鼓起勇气站定道,“想必各位也都看出来了,我家夫君是久病之躯,虽识几个字却从未当过私塾夫子。”
语气一顿,“但若是各位信得过我夫君,愿把自家小孩交付给我们,我和夫君也必当竭尽全力,替诸位开蒙。”
众人闻言喜不胜收,一老翁开口问道,“既如此,囡囡你要收多少束脩那?”
关纤云笑意盈盈,食指点在腮旁道,“大家都是邻里,何必如此见外,家里有吃不完的米面送一点过来便是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无妨,诸位若是想清楚了,明日辰时即可让小孩过来,纸墨自备!”
街坊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思索片刻后便都下定主意,把怀里揣着的束脩塞给关纤云:
不多时,两人脚下米袋渐渐堆出一座小山,其间还有一两根腊肉熏肠,好几筐山野小菜。
关纤云不住的捂着嘴笑。那泼辣妇人的孩子凑到她俩跟前怯声道,“夫子,我记性不好,背不下书,你会打手板吗?”
傅元弯下腰摸他的头,“不会的!娘子也常说我脑袋笨,但她从来没打过我。”
关纤云失声笑道,“这事儿又与我何干?你若是跟三五岁孩童似的调皮,我早把你赶出家门了。”
那孩子得了回答,欢天喜地回到妇人身后,拽着她的衣袖道,“娘,你别再找学堂了,我想跟夫子习字。”
妇人听后不作言语,臂上仍紧紧挎着个竹篮,一步一步走近关纤云,涨紫了脸将竹篮捧至她眼前:
篮子里是一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莫约十五六斤沉,白米好似蚌珠般从袋中溢出来。
“小娘子,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
说着撂了竹篮,两膝一弯就要跪下去。
关纤云忙不迭拉住她的胳膊,“嫂嫂快请起,你这样可折煞小女阳寿了!”
妇人这才直起身子,两行浊泪扑簌簌滑落脸颊。
“小娘子你心肠这般好,我实在无以为报,这些米你一定要收下,就当是我的赔礼了。”
“什么赔礼不赔礼的!”关纤云喉间哽得发痛,“日后住在坊里,还指望嫂嫂多加帮衬呢,快别说这种话。”
傅元亦上前道,“对呀嫂嫂,你别这样,其实你少的那两斤米是……”
关纤云心下一颤,忙掉过身打断他的话,“那两斤米,估计是被大耗子吃了!”
“耗子?”妇人愕然。
“对,耗子!”
关纤云僵着脸扯出一个笑,“半月前我跟夫君在墙头见着个大耗子,当时还以为是窃贼,见它跑了也就没再管,没成想这耗子居然会跑到嫂嫂家偷米吃!”
她也不愿意撒谎,可若是让这妇人知道真相,只怕她和傅元明日就要被赶出坊要饭了。
妇人闻言拭去眼泪,长叹一口气道,“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她蹲下身子,从竹篮底下拿出一封黄纸信笺,“小郎君,这是我小弟从河湟寄来的家书,今日本想着让私塾夫子看看……”
苦笑一声,颤手递给傅元道,“你可否告诉我里面写的是什么?”
傅元应声接过。
他垂眸看去,信纸早已被竹条压出沟痕,几星泪点和血迹洇湿笔墨,字迹虚浮。
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
河湟战事又起,归期无望,长姐勿念。
妇人两手紧紧捂住嘴,神色担忧而又有几分期待,“小郎君,他可有说何时回家?”
傅元薄唇微抿,迟疑片刻后把信笺折好还给她,轻声道,“他说快了,等来年开春,雪化了就能回来。”
“当真?那就好,能活着回来就好………”
妇人肩膀一松,哽咽着将信笺贴在胸口处,牵起孩子的手。
“时辰不早了,我还得回去煮饭,明日一早我就把伢儿送过来。”
说罢朝两人微微折腰,转身走远。那孩子被拽着走出一里多,仍频频回头跟她们挥手。
众人也都四散回家。长巷又空旷下来,偶有几声蝉鸣响起。
傅元弯腰提起米袋,正欲转身,却听见关纤云沙声道,“傅元,你不该骗她的。”
他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喉结滚动,“可是娘子,我只是不想让她再伤心了……”
“你能骗她一时,骗不了她一世。”
关纤云还想再说什么,但见他恹恹垂着脑袋的模样,只得无奈摇头。
“算了,回去吧,今天给你做一顿好吃的。”
两人相视一笑,暂且把心事抛诸脑后,来回跑了好几趟才把束脩悉数搬回家里。
黍米堆在灶台底下,腊肉挂在茅屋檐前,小菜择洗干净塞进水缸,四面灌风的小厨房头一次被粮食填满,看得人心暖暖,如沐春风。
生火煮饭,砂煲一时间咕嘟作响。
她朝树上吹个哨子,百里便嗖的一声跳下来,笑道,“小娘子今日做什么饭这么香,我在树上都闻到肉味儿了。”
关纤云这才发现,百里的年纪似是比傅元还小上几岁,稚气未脱,偏偏要整日呆在树上风吹日晒,竟是比初见时消瘦了几分,心下便生出一股愧疚。
“今日吃腊肉饭,我还从街上买了冰沙圆子。”
说罢,傅元已端着两只碗从厨房里出来,手指尖烫得通红,朝百里喊道,“百里我手不够用了,你自己盛饭吧!”
关纤云嘴角含笑,从他手里接过碗,闲闲的道,“真是笨,也不知道垫个帕子。”
三只豁边瓷碗摆在石桌上,米饭冒尖,圆子晶莹剔透,还有碎冰在月光下忽闪。
关纤云只觉食欲大开,不过多时一碗腊肉饭下肚,人还在意犹未尽地咂嘴。
傅元托腮看着她,笑眼弯弯,把自己只吃了几筷的米饭推到她身前道,“娘子,你吃吧,我不饿。”
“怎么了,你不爱吃吗?”
关纤云一愣,脸凑近他,“可是哪里不舒服?”
傅元兀自摇头,“我吃小圆子就饱啦,娘子你多吃点。”
“啧,圆子是夜宵,你明日还要教那群孩子习字,不吃饱怎么行。”
关纤云在心里暗谤这人傻到连谎话都不会编,明明瘦得身上没几两好肉,却非要嘴硬说自己不饿。
她把碗推回去,盯着他的眸子严声道,“你今晚要是吃不完,就别想上床睡觉。”
傅元只得缩了缩脖子接过碗,仍是吃的慢条斯理,眼睛不时瞟着她。
关纤云懒得理他,搁下碗筷,起身去看菜圃里种的小菜。
夜色里,一畦菜苗生得焉头耷脑,看样子赶不上今年秋收,反倒是阑干旁绽开了好几簇碗口大的红花,花瓣厚重如丝绒。
她伸出手指摩挲花瓣,猩红汁水顺着指尖蜿蜒而下,洇湿袖口。
这就是长姐所说的合莲花。
西蜀远国,饶是连花也开得格外肆意。
正望着花出神,傅元突然站到她身旁,脆生生道,“娘子,我把碗都洗完啦,你在看什么呀?”
她手一抖,指甲便在花瓣上豁出个大裂口,一阵奇异冷香扑面而来。
“我,我在看这些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熟。”
她慌张移开手,指尖似被火燎过。
傅元闻着花香,只觉自己虽置身炎夏,骨子里却像结了层厚冰般刺冷,忙拽住关纤云的手道,“娘子,我想回去睡觉了,我们走吧。”
她嗯了一声,回握住那双手,瘦得硌掌,心里无数情绪翻涌而出。
“我看这些菜苗长得怪瘦的,估计是让花抢了水肥,不如改日把花铲了吧。”
傅元闻言连连点头,“好!那明日我就把花都给拔了。”
关纤云正要答应,恍惚间又想起长姐的话,急忙道,“不行,你千万别碰那些花!”
傅元一愣,歪头看向她。
“为什么啊娘子?”
“我,我说不行就不行!总之你这几日离菜圃远一点,等我得空了自会收拾。”
关纤云撇开脸不再看他,眼角余光却总是落在那抹厚重的红色上。
她心下盘算着等过几日赚够了银子,挑一个清闲日子把花拔了,但却未曾想,这一耽搁就是经年之后。
直到人去院空,红花仍旧开得热烈肆意,攀过颓垣,扶摇直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