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南山山道,天阴欲雨,苍翠更浓。
道路中间豁开一个口子,就像有人凭空划开了两个世界,对面隐隐有噪杂人声传来,裴云昼手中蓄起黑色的雾气,隔空与他们对峙。
后方传来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裴云昼心里预感不妙,果真看见了松声,又下意识看了眼那两串消失的镣铐。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极快,相守的日子倏忽而逝,结界无法阻止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崩溃近在眼前。
当年天道之下,万法静默,她决然离去的那一眼,裴云昼甚至不敢回想。
他将天劫灭世的时间尽力往后拖延,但化神境鬼修的力量留在了幻境外的□□里,□□重伤未治千疮百孔,他甚至没有离开的能力。
而幻境中他仅仅是一个初涉鬼道的祭品,能救回松声已是不易,如何能将她再次留下?
饶是反复被热铁烙过的心脏也受不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死亡威胁,选择权永远在她手上,而她总能轻易将他抛下。
在另一侧。
松声诧异地看着结界外守在献南山道的人,又看了眼裴云昼,拔腿向破口方向跑去。
今日她穿了一身青蓝裙裳,腰间繁丽规整的绶带在林间飞舞,尾端挂着小铃铛,一路叮铃作响,她飞奔的残影与山林同色,又沉在昏蓝的天幕里,快到几乎看不清。
裴云昼全身绷紧了,在她即将错身而过时甚至分不出手来阻拦,听见自己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像是沙漠中被日光炙烤已久的人,捧着漏底的水囊,眼睁睁看着唯一的水源被烈日蒸发。
“你留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是假象吗?你是要走吗?只要你再往前一步,我会恨死你……”
他的声音越说越颤抖,连他自己都快听不下去。
话音未尽,松声跑得太快几乎将他撞飞出去,然后对裴云昼轻飘飘的体重表示讶然。
下一刻,松声紧紧拥住他,不假思索伸出一只手有规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嗓音动听若春水:“怎么会应激成这样呢,答应了你要一起吃晚饭的,别气了。”
这一切像是幻觉,不……他本来就在幻境中。
沙漠如同流沙一样陷入大海,他的水源变成了一片汪洋,将他快要干瘪的灵魂再次充盈。
就这么一瞬间的分心,献南山残存的结界碎成满天璀璨的流星,在他们身边飒沓落下。
一群目瞪口呆的人站在献南山道外,其中一个粉色的少女顶着脑袋推开两侧的人挤出来。
“小师妹慢点!”程江离的声音淹没在人堆里。
乔洛芷踉跄站定,看见抱在一起的师尊与师弟,瞪大眼睛“呀”了一声,随后跑过去从背后抱住松声:“师尊!你们怎么抱起来了,不行,我也要抱抱!”
极其清脆的声音盖过了周围愈渐热烈的枉口嚼舌,场面显得过于安静。
裴云昼不可思议地看着乔洛芷挤进来,愣了半晌,偏过头问:“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喊你?”
乔洛芷一脸疑惑:“啊,我不喊师尊,还能喊什么?”
松声被一前一后夹在中间,像块海绵被揉来搓去,忍不住咳了两声:“都松开,太挤了,呼吸不过来……”
随后在场看客们再次吵嚷了起来,说的无非都是“师徒举止亲昵有伤风化”“献南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前山主教出了一群蔑伦悖理的东西”。
那些污言秽语不得入耳,两名弟子不管不顾的性子也不知是否随了念瑶月,程江离在前面诚恳劝阻,反而愈演愈烈。
松声眼刀一扫,那些声音瞬间安静。
有一人壮着胆子走上前,呵斥道:“念山主,你私藏鬼修,蔑视仙门,有悖正道作风!青天白日,还敢,还敢……”
松声不悦道:“还敢什么?白日宣淫?”
人群中有人扯他衣袖,低声道:“骂太过了,收着点,我们还有求于她呢!”
那人横眉怒目,拂开旁人的手,正义凛然道:“既然敢做,还怕别人说吗!她那徒弟抱着她到现在还没撒手,很明显他们已经逾矩了!”
松声推开裴云昼又怕他恼,哄慰道:“说你呢,快撒开。”
“怕什么这是我的幻境,不过他们都是假的,但话确实真的,”裴云昼将头埋得更深了,另一只手穿松声腰间而过,推开了乔洛芷,呼吸扑在她的耳廓,气声一字一顿道:“我们逾矩了,松声。”
乔洛芷离得最近,将私语听得明明白白,长大嘴巴半天才反应过来,条件反射般退开半步:“啊……师尊,师弟,你们……”
松声当然知道裴云昼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也没搭理这个虚假的乔洛芷,转念嫣然道:“是啊,你全部归于我了,你喊我名字好听,再叫两声听听。”
裴云昼耳尖一红,默念了几句,又突然想到什么,随后淡淡向外面瞥了过去:“别和他们争执,我去把他们都杀了。”
突然,人群中被另一队人马强行挤开一条道,抱怨声不绝于耳。
领头之人是一个中年管事,削尖脑袋往里走:“都让让,都让让,这可是秣陵苏家的小公子。”
这队人马十分醒目,红轿子红辔头红马鞍,外加六名喜童,一颠一颠地往献南山上行来。
打头的管事在后面隐隐听见了前方的谩骂,路过方才与松声说话那人,狠狠啐了一声:“我苏家与献南山早已签订婚书,山主与我家公子珠联璧合,有你什么事,空口白牙的糟心人快滚开。”
“苏家?你们家早已落魄了,如此趾高气扬,还以为你们是仙门之主吗?哼,前朝余孽。”
那人亦不甘示弱,欲冲上去撞翻花轿被其他人拦下。
松声看见这番动手动脚的场面,心下愉悦,只差手边一包瓜子,于是动了动手指,裴云昼俯身侧耳恭听。
“苏枳羽也来了,没想到是坐在花轿里被抬上的献南山,你这幻境好生热闹。”
裴云昼咬着牙道:“他一口一个姐姐,你听着可还舒心。”
松声瞧他快要被醋饱了的模样,只觉得十分有趣,反倒让人更想蹬鼻子上脸狠狠欺负一番,狡黠道:“你连师姐都喊得少,原来早就心怀不轨,想改口喊什么?要不说来我听听?”
“现在不合时宜,怕你转身说幻境里的都是假的,做不得数,你就是这样心里没我。”
裴云昼回答得漫不经心,语调淡然,视线却无可避免扫见那一乘艳红花轿,面上顿时十分嫌恶,但转向松声时眼神尽是喜悦和温柔,再次震惊了乔洛芷。
“师弟……你,你,你这是,开窍了啊!”
喜轿在他们身边停下,程江离护在师徒三人之前,戒备地盯着轿中之人。
苍彼版图之中,上有二十六座秘境,下有十层鬼域,仙门代表人间搜寻天道秘境的馈赠,对抗鬼域的侵扰。
然而天地灵气损益皆有定数,仙门中人不得机缘,百年未曾出过飞升之人,转修鬼道取巧之人越来越多,因此只能去秘境中寻找破解之法。
自从那日师尊突然杀出在仙门大会上将小师弟救下,展露出的化神境修为实打实震动了整个仙盟。
她是百年之后,离飞升只差一步的人。
要不是献南山早已封山,恐怕门槛都要被踏破,连灵力丰盈的小绿植都要被薅去当发财树,在这种紧要关头,苏家却敲锣打鼓送人上门,定然居心叵测。
师尊明摆着没有承认这桩婚约,未得师命,献南山不能贸然将苏家留下。
那领头的管事心里如明镜似的,在来之前早已想到献南山的反应,于是拱了拱手,捧上一卷洒金绫绢。
程江离狐疑接过,在松声的示意下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婚书。
管事解释道:“这是旧日前前献南山主定下的婚约,但前山主在继承山主位之前早已娶妻无法履约,方才传至念山主这辈,恰好苏家族内小公子适龄,正在轿中等候完婚。”
当初献南山在前山主的带领下,清高自傲不问世事,被仙门排挤在外,要不是几代之前早有盟约,当时还是仙门之主的苏家自然不屑一顾。
但今时不同往日,献南山虽树大招风,万一苏家下一辈之中也能出一个飞升的天才……重回仙门正统指日可待。
乔洛芷看了眼遮得严实的喜轿,凑到松声跟前咬耳朵:“我看苏家不是什么好人,这时候来浑水摸鱼,我听说他们送过来的这个小公子是偏房所出,最不受宠的那个。”
苏枳羽嘛,松声知道,这是一个惯会花言巧语,心机颇深的小疯子。
半途杀出来夺长吟剑之仇她还没忘呢,要是让他也来掺和一脚,献南山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眼见裴云昼的脸色越来越沉,松声扯了扯他的袖子,揶揄道:“事赶事叠在一起,你们当年的生活还真是多姿多彩。”
裴云昼闭上眼,试图调动灵力改变幻境进程,让一切回到只有他和松声两个人的时候,让这些旁的人,烦的事都滚得远远的才好。
但这个幻境出自天道频梦秘境,不会因他的意志而改变,只会推动最终结局再次重演。
良久,松声看见他脸色青白如纸,似是灵力消耗过度,这样下去裴云昼撑不住。
她连忙伸手阻止,却被裴云昼反手握住。
裴云昼睁开眼,乌沉沉盯着喜轿里的苏枳羽,从齿间挤出来一声冷笑:“想入赘献南山,那就来,这回你别想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