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舒瞳茫然地与教室里几道有意无意看过来的目光对视,方才走廊上的事情估计已经传遍整个班级。
她表情麻木地翻开桌边的物理书,准备着下一节课的到来。
因为脸上的伤疤无法被人无视,还会被那些坏男生讥讽嘲笑,她很难与同学们正常交流,更多时候,她把自己埋在学习中。
后来她成绩进步,名列前茅,好学生们讨论题目时会带上她,可这时她已经游离于班集体的之外,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将自己置身于同学之中正常地相处。
在朝夕相处的同学眼中,她成了难以相处的怪女孩,冷漠的,不爱说话的,不通人情的。
仰舒瞳不想这样。
尽管她表现得平静、波澜不惊,但毕竟只有十几岁,做不到完全让自己不在意身边人,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的内心也是无措的,茫然的。
一堂催眠的物理课结束,同学们元气大伤,纷纷爬在桌上闭目养神。
已过夏至日的渝城越来越热,太阳炙烤大地,教室里开了风扇,同学们依旧燥热不已,拿书本不停扇风。
仰舒瞳脑门上也沁了薄汗,她肩背坐得笔直,手中握笔,利用课间时间复习巩固。
“仰舒瞳,你怎么又在做题啦,能不能别这么认真的啊!”前同桌刘念越过一个位置,来跟她说话,“刚刚老班叫你去办公室干什么呢?”
刘念是班里为数不多能和仰舒瞳说得上话的人。
不是因为她俩性格合得来,而是因为刘念是个精力旺盛得出奇的女生,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勾起她的兴趣,表达欲极强,逮着谁都能说一大通,尤其爱聊明星八卦。
仰舒瞳也愿意听她讲话,因为不用刻意去迎合她的话题。刘念从不介意别人爱不爱听或者有没有反应,只需要有人倾听就够了。
仰舒瞳抬起眼睛,与她对视一眼,不吝回答:“问我选科的事。”
“你怎么说?选文还是选理?你不会要选文吧,我记得你理科比较好吧,干嘛不选理?”刘念说话的语速一如既往地快。
仰舒瞳说:“我选理。”
“这就对了,选理,说不定咱俩还能在一个班呢。对了,你刚刚是不是和凌宇轩他们起冲突了?”刘念八卦道。
仰舒瞳不想提这件事情,敷衍地回应了一声。
刘念自顾自地说:“我听她们说,时熠帮你捡本子,你还跟他甩脸色了?时熠竟然没找你麻烦?你真牛!”
仰舒瞳从她的语气里没听出自己牛在哪儿,反而像是在对她说你太不识好歹了。
学校里,对时熠有崇拜心理的人不少。从刘念身上,仰舒瞳大概能看到大多数人对刚刚她和时熠一行人产生冲突的看法。所以,在同学们眼里,甩脸色、不识好歹的是她?
仰舒瞳能理解刘念的心理,但不认可她的反应,她平静道:“他帮忙捡本子是因为他踩到了那本练习本,而且我也没给他甩脸色。”
刘念心里似乎平衡了些,她大咧咧道:“这样啊,那没事了!我跟你说啊……”
刘念降低音量跟她八卦:“刚刚陈静给时熠送小面包被拒了……”
仰舒瞳还在因刘念莫名其妙为时熠说话而生气,刘念明明和时熠没什么交集,为什么要在意她有没有给时熠甩脸色呢,刘念又有什么立场用责备的态度来质问她呢?
“我还有作业要写。”仰舒瞳低头看课本,用沉静却又强硬的态度拒绝了这个唯一能与她说得上话的同学。
刘念顿了顿,情商再低也看得出仰舒瞳这是不高兴听她说话的表现。
她早就知道仰舒瞳除了模样温顺,其实性格一点都不讨喜,总是冷不丁做些让人下不来台的事,不懂人情世故。
“好吧。”刘念松开她的手,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仰舒瞳有一瞬间有点后悔,想叫她回来,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多希望有一个朋友,可刘念不符合她对于朋友的定义。
而且,她也清楚,刘念并没有把她当作朋友。
*
下晚自习回到家,仰舒瞳咬下一口外婆今天路过菜场给她买的西瓜,把今天的不愉快全都从脑子里清除。
香甜多汁的西瓜,她特意用洗了好几遍的菜刀切的。她给阳台上晾衣服的外婆送上一块。
“呦,这西瓜甜得嘞,比上回买的甜多了!”外婆尝了一口说。
“还没有蒜味儿,对吧?”仰舒瞳挤了一下眼,轻快地坐在一旁的藤椅上。
外婆咧嘴笑:“对哩,还是瞳瞳切的西瓜好吃!”
祖孙俩在阳台一边吹凉风一边吃西瓜。
被安置在阳台的小狗崽绕着仰舒瞳的脚踝蹭来蹭去,乐得她笑出声。
“这么开心啊!”外婆朝她皱了皱鼻子,被褶皱覆盖的两只眼睛里满是笑意。
仰舒瞳重重地点点头,语气撒娇:“外婆,我给小狗崽取了个名儿——无忧,无忧也就是是没有烦恼的意思。你也要叫它无忧呀,这样它才能尽快知道这两个字代表它的名字。”
“无忧?”外婆乐呵道,“一只小狗崽咋取这个名儿嘞!念出来跟人的名字似的。”
“好听不?”仰舒瞳偏头,眼神真诚地问。
“无忧,无忧——”外婆又重复念了两遍,眯眼笑笑,“没有烦恼……好听!我们瞳瞳还挺会取名儿。”
仰舒瞳捞起地上一只脚大小的“无忧”,放在大腿上,抚摸它的毛发,学着外婆的语气唤道:“无忧,无忧——”
头顶的黑色天幕上,星星忽闪忽闪,如同少女的眼。
夜风拂过她的秀发,白皙的脸上,绽放被西瓜汁染红的笑容。
外婆摇着蒲团扇说:“瞳瞳马上就期末考试了吧。今年九月开学就高二了,瞳瞳想不想住到学校里跟同学们都一起?”
“……”
仰舒瞳晃了下脑袋,调皮地露出一个笑脸,直白地表达:“不想,我不喜欢我的同学。学校离家近,外婆,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
宽敞的房间里,时熠不拘小节地坐在书桌前,身上套着清爽的宽松长裤和背心,手指转动着笔,将堆了几天的作业翻来看去。
头有点昏,点了根烟叼在嘴里。
房间离对门的阳台很近,女孩和老人的说话声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朵。
“你这孩子,跟外婆待在一起不觉得无聊嘛……”外婆用蒲团扇拍拍她的背嗔怪道,心知孙女性格太过内向,不喜与外人交流,遂不勉强她出去交朋友。
“不无聊,我最喜欢外婆了。”她的声音安静不聒噪,穿透力很强。
老人笑出声:“你这孩子……”
随着阳台门被关上,女孩和老人的声音渐渐被风吹散,空气中留下一股洗衣粉的清香。
时熠嘴里咬着烟,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头又吸了一口,把烟熄灭,扔垃圾桶里。
他手指灵活地转了下笔,在纸上刷刷补数学作业,要不是数学老头逼太紧,用他爷威胁,他才懒得动。
题目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他做乏了,把笔往桌上一扔,抄起地上的手缠带,开始打沙袋。
仰舒瞳回房间写作业,思考问题时,她习惯抬头看天花板,“嘭嘭”的噪音不知从哪儿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噪音持续的时间挺长,她听得有点烦了,开口问了外婆一句。
外婆来她房间仔细一听,断定是从隔壁传来的。
仰舒瞳当即意识到隔壁住的是谁,眼见着外婆去敲对面的门,仰舒瞳急忙跟在身后,喊道:“外婆,没事的,没有吵到我——”
下一秒,时熠打开门,表情疑惑。
他低头看看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又看看她身后那个着急说话的女孩,少女表情慌张,未说完的话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咽回肚子里,不再出声。
他眼里没什么情绪,用眼神询问老人有什么事。
外婆恍惚了一下,没料到对面搬来的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大高个儿,模样周正,混混气息却很足。
少年手上缠着打拳击的绷带,外婆立刻明白过来刚才那“嘭嘭”的声响来源于何处。
南天路这片地段离智华中学很近,在这边租房子住的学生不在少数,没有父母在身边管着的尤其多。
外婆活了一把岁数,还当过教师,一眼就看出这人高马大的男生是个学生,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对待这种看似刺头的青春期男生,外婆知道态度不能强硬。
更何况,这男生眉眼那个周正,模样是少见的出众,态度也不恶劣,一看就不是不讲理的主儿,跟他好好沟通,就不会太麻烦。
于是,外婆和善地开口试探道:“小伙子,你刚刚是在打拳呢?”
“是啊,阿婆。打扰到你们了么?”时熠回答也干脆。
阿婆见他态度不错,便道:“那个,阿婆跟你说一下啊,大晚上练一会儿就行了,时间太长容易打扰到我孙女复习功课。”
时熠的目光再次落在后面的女孩身上。
仰舒瞳穿着凉快的吊带睡衣,两条光滑的手臂垂落在身侧,攥紧衣摆,脸颊涨得通红,接着,像一道影子一样消失在门后。
时熠最烦有人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但面对这祖孙俩,他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没有丝毫烦躁的情绪,他好说话地应道:“行。”
少年干脆的态度令外婆对他的好感度瞬间上升不少,她露出笑容,关心地问了几句:“谢谢你啊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一个人住?什么时候搬来的?也在智华读书么?”
“我叫时熠。搬来这儿两个多星期了阿婆,在智华念高一。”每个问题都有回答。
外婆思量道:“跟我家瞳瞳一级啊,是同班的么?”
“不是。”时熠脱口道。
站在墙后的仰舒瞳听着外婆和时熠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生怕那个男生被问烦了,会对外婆表现出不耐烦的语气。
看到时熠出现在门框里的那一刻,她已经想好如果外婆和他发生争执,她该如何站到外婆面前与他对峙。
但目前的状况来看,显然不需要她。
外婆朝时熠点点头,不多打扰:“嗯行……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阿婆说,能帮忙的阿婆会尽可能帮你。不用客气。年轻人嘛,一个人在外边住也需要照应……”
少年比老人高了一大截,但站在外婆面前有问必答的样子,颇有种大孙子听话的既视感。
交谈结束,外婆关门进屋,仰舒瞳才勉强松了口气。
外婆回来,感慨一通:“那小伙子长得那个俊哟,真是少见,还是大高个儿,以后是个当兵的料!”
仰舒瞳本来想提一嘴,时熠是学校里最让老师头疼的坏学生。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他目前也没表现出不尊重人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