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深山有个妙处,将万花万象隔绝在外,一点余念都不留。往者毋须追,来者不必期。
晨曦微露,细碎的白光照在林间一小竹屋,穿过竹板间的空隙钻了进去,正好落在姚安如的睫毛上。她眼皮微动,慢慢睁开眼睛,而后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梆的一声,碰到了房顶。
这小屋不仅空间狭窄,还是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除了房顶、地面和四面墙,什么都没有,连牢房都不如,但姚安如住得自在。
她收回手臂往外走,突然感觉脚下有异物,便捡了起来,原来是秋凌川送她的罗盘吊坠。
“冗余之物,扰我清舍。”她抬脚踢到一边,接着往屋后的竹林去了。
清晨的竹林还浸泡在浓厚的雾霭中,那一根根笔直的竹子,覆了薄雪,虚虚实实,似画非画。
姚安如缓步来到一棵巨龙竹前,仰头凝视,雾隐竹梢,看不见顶。她抬手轻挥,于半空中书写,巨龙竹上白光骤现,显出字迹:
“曹旺,字昌德,冀州寒士。弱冠投笔从戎,箭术超群。金平之战,旺夜袭敌营,重伤犹奋,威震四方。战后,擢校尉,谦恭自守,不忘初心。及云澜之战,旺率军征讨,为破神矢所伤,力战而亡,年仅三旬。”
书毕,姚安如又挪到另一棵巨龙竹前,继续写道:
“李毅,字铁心,朔州人也。毅好武善射,立志报国。及长应募,从戎为卒,屡建殊勋。大军陷荒漠,突遭敌骑重围,毅奋勇出,斩将搴旗,敌乱得解,自此军中名震,擢百夫长。及云澜之战,毅随军征,为破神矢所伤,血尽而亡,年仅十九。”
就这样,写着写着,太阳出来了,林中的浓雾逐渐被驱散,巨龙竹一棵接着一棵展露全貌,其上皆镌刻字迹,高耸挺立,不计其数,百里竹林浩荡成书,于天权山中蔚然成观。
那都是前朝赤焰帝国将士之名,也是秋凌川提到的五十万将魂之名。他们的生平事迹,每一笔,每一划,皆出自姚安如之手。她几十年如一日,只做了这一件事。
七十年前,姚安如奉王命,率军前去攻打云澜国。此战是赤焰统一中州的收官之战,若能得胜,便能终结乱世。
然而,云澜王不知在哪寻到了巫族的工匠,打造破神矢。此箭一出,中箭者直接魂飞魄散,再不能轮回转世。
消息传到了赤焰国,军中人心惶惶。姚安如作为统帅,更是一筹莫展。
她命人四处寻找能人异士,求对抗破神矢之策。可那些术士不懂巫术,也唤不来真仙,无一人献出有用之策。
无奈,姚安如只剩下一个办法——撒谎。
她佯装成竹在胸,频繁宴请术士,对外称有克敌秘术,重新点燃士气。可实际上,她计划带领赤焰军,以血肉之躯抵挡破神失。
只要天下太平,五十万将魂陨灭也值了。
得胜后,赤焰举国欢庆,而姚安如则良心难安。她留了一只破神矢给自己,本打算以死谢罪,却意外飞升成为玄霄仙都的仙姬,享永生之乐。
然而,正如秋凌川所言,凡人是修不到十重境界的。
玄霄仙都三万载,从未有凡人呈现,姚安如说不清自己因何飞升,故被视作魔族细作,压在凌霄律台,饱受天雷鞭笞之苦。
因不堪蚀骨之痛,她寻得机会逃出仙都回到凡间,却发现中州统一后,赤焰帝国维持了不到十年,就覆灭了,天下依旧是乱世之景。
荒唐,实在荒唐。
她曾怀抱雄志,披肝沥胆,回首过往还是一地狼藉。
天上地下,了无生趣。姚安如再无羁绊,躲在天权山中苟且度日。闲来无事,她便以竹为媒,书将士之生平,至少能让后人知道他们,不致泯灭于世。
“赵狗儿,雍地赵庄人。从军三月,逢云澜之战,狗儿随军出征,为破神矢所伤,年十三卒……”
写到这,姚安如的手戛然而止,缓缓垂下。
“狗儿是十三还是十四来着?”她依稀记起,赤焰军规定,年满十四方可投军。赵狗儿家贫,想吃军粮,便谎报了年龄。
其实,此类情形,军中屡见不鲜,长官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为了讨生活,谁能想得太远,吃饱一顿算一顿。
姚安如回想半天,实在无法确定赵狗儿牺牲时的年龄,不知不觉眉头拧蹙。可转念间,她又觉得此番纠结实在可笑。
“十三与十四又有何异,终归是个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她长叹一口气,再次抬起手,欲续前文。
此时,一只千足虫悄然爬到她身上,停至腰间荷囊。姚安如发现后,拂去那虫子,又摸了摸荷囊,从中掏出一个玄铁箭头,这便是她自戕时用的破神矢箭头。
“破我神魂,与我重生,到底是怎样做到的?”姚安如看着掌心这枚箭头,上面繁复的符文如同天书,那都是巫族的文字,古老而悠久,鲜少有人识得。她也曾试图破解,希望从破神矢中寻找重生的奥秘,以复活那五十万将魂,奈何自己修为不够。
“要是老师还活着就好了。”姚安如想起老师屈子,他是赤焰国太常令,司祭祀事宜,此人通晓音律,能歌善舞,关键是识得巫族的文字。可姚安如跟她学过辞赋、学过音律舞蹈,偏偏就没学过巫族的文字。
“兴许秘密藏在里面呢?”姚安如心道。她掌心合十,箭头夹在中间,闭上双眼,企图让灵力渗透其中,探其深源。不一会,手掌的边缘泛起一圈光晕,可没过多久,那光晕便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烦死了,又是这样。”她感觉双手疲软,便释出信灵盘仔细查看,盘中灵力果然所剩无几,“这可怎么办,荒山野岭的还能去哪儿采集愿力?”
姚安如恍然想起前几日遇到的秋凌川,他曾说过,只要被他收了,他便每日给自己上三炷香。
“这人真荒唐,敬仙拜神岂能儿戏,还口口声声说陪我玩玩,我呸!”姚安如想起他说的那些荒唐话就心烦。
她攥着信灵盘,在林间踱来踱去,目光不时扫过那些竹子。曹旺、李毅还有赵狗儿等一众将士,仿佛真的立在那儿,等待他们的统帅拿主意,救大伙儿于危难。
“看来非得下山走一趟了。也罢,这次多做点功德,多集些愿力。”姚安如心道。
书写时,光阴总是很快,不知不觉夜幕已至,雪地上泛起蓝色的幽光,显得山中更加寂寥。姚安如抬头看了眼月亮,是个满月,可它看起来很薄,光也很弱。这并不奇怪,山里一整个冬天都被雪覆盖了,冰冷潮湿的气流稀释了月光,它又怎会亮呢?
况且,姚安如习惯了山中的寂寥和冷清,也不是很喜欢太亮的东西。
她离开竹林,往自己那牢房一般的小竹屋而去,路上发现一个闪着绿光的小东西,走过去一看,又是那个罗盘吊坠。
“这什么玩意儿,无人施法怎会突然亮起?”姚安如捡起罗盘,轻轻拨动一下,只见盘中青芒闪烁,霎时罗盘抟风而上,悬于半空,化作车轮大小,万千青芒如光瀑倾泻,在半空织就一幅浩瀚图卷。
姚安如身处光瀑之中,看到图上山峦叠翠,浩海无边,千里江山尽于眼前。
“好,好美啊。”
她看到图中还有一白色光点不停闪烁,在山河中游走,形成一条蜿蜒悠长的轨迹,而此刻轨迹的尽头,就在天权山南麓。
“这难不成是那个人的足迹?”姚安如心说,“他年纪轻轻,倒是走了不少地方啊。”
阔别人间七十载,她并不想念,可她心中是佩服能一直走在路上的人。
俗话说,马行千里,不洗尘沙。有些人的归属便是在道路上。可姚安如不是,她早就倦了,纵使山河壮美如画,也只在这虚影中最绚丽,细处不过一个“苦”字,根本不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