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用自己的别宅养几个乞儿,却不能用自己的收支来改造这一片贫民窟,于情于理都不合。
是非常得不偿失的。
楚粟眼中的唐迎对他别无所求,柳清霄也确实对他别无所求。他对楚粟的关怀,是来自国子监两位堂长的夜话与托付。
更是出于一点理所当然。
无论是对柳清霄还是对唐迎,眼前的这个人都不该住一个窝棚。
但也仅此而已了。
“楚弟,这非你之责。”柳清霄拍着他的肩膀,暗含一点劝慰,“天下之大,总会有人贫苦困顿。这盛世的大顺,它们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楚粟回头看他,道:“唐兄天生贵胄,自然不在乎沉宝巷中这些穷人。”
他走出窝棚,看向前方,“我却想试试,大顺治下的贫民,是不是注定贫穷。”
柳清霄心中的猜测确认了。
“楚弟竟有如此魄力,令迎惊讶,只不知你想怎么做?可是有方案了?”柳清霄询问,并且忍住了探究意味过于强烈的其它问话。
“方案?是指方法策略吗?”楚粟了然的点头,然后摇头道:“暂时还没有。”
“我只是,站在这里,明了了自己一生的志向。”
楚粟看向天空,然后回头对唐迎说道。
神情珍重,明显深思熟虑。
柳清霄看着楚粟。初见时对世界尚且懵懂的少年,再无了当时的局促。
纵然满面风霜尘土,举手投足间也挥洒自如。
一个连最基本的礼仪社交都不在乎的人,短短一月,就有了大爱。
柳清霄与楚粟并排,也抬头望向天空,只觉得烈日刺眼。
他垂下眼睑,继续问道:“虽然这样有些许冒昧,迎还是有些好奇。一月不见,楚弟变化之大,令人侧目。”
“唐兄也不过见了我两面而已。”楚粟并不准备回答。
“我却视楚弟为友。”
唐迎热情说道,“楚弟少年天才,不输与我。”
楚粟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摒了摒神,真诚说道:“楚粟荣幸。”
他回头看向屋中忙碌着烧火煮粥的半大孩子们,道:“楚粟有了新的家人。所以想要做些什么才好。”
“迎明白了。”唐迎了然的点头,并且向后招手。
从刚才起就充当木头的文宣暗中撇嘴,在少爷招过两回之后才不情不愿的把身上的荷包解下来。
“这是迎的一点心意,并非是为楚弟,而是为沉宝巷的居民,为这窝棚中的孩子。还请不要推辞。”
他将手中的荷包塞到了楚粟手上,道:“迎今日来也是为此。”
“说句让楚弟笑话的话,其实迎心中也想为天下劳苦人做点什么。”
“所以,若是楚弟日后有需要,唐府大门永远为您打开。”
楚粟嘴唇动了动。
“我必不负所托。”他将唐迎双手握住,半大的少年,庄重得像是在许诺身死。
……
餐食上桌,稀粥配咸鱼。
“唐兄乡试将近,怎么到这里来了?”楚粟喝了一口半干的稠粥,看向对面坐在矮几上的小少爷。
柳清霄无视了背后目光灼灼的文宣,也喝了一口洗的干净的瓷碗里的粥,带着一点沙砾沉淀,像是窝棚中孩子们指甲缝洗不掉的污垢。
看一眼咸鱼,鱼头双目无神望天,想必死不瞑目。
他低头,“跟着一位老人家过来的。”
柳清霄说了新年时间发生的事情。当然,只说到了净街虎来为止。
“我这次来找并非是想要挽回什么。只是半年以来,总是会想起当时看见的那些人。”
柳清霄叹了口气,“天子脚下,却还有这样的地方。”
楚粟嗤笑了一声,道:“大顺朝堂掩耳盗铃,自然是没有的。”
“这沉宝巷的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这里消灭了又在那里生根。”
“这大顺的堂皇盛世,哪能有这样的地方?”
唐迎望向他,“楚弟,慎言。”
“抱歉,我失言了。”楚粟住了嘴。
“这天下之大,哪能处处周到。我们能做的,不过尽力照应而已。”唐迎郑重道:“楚弟,我既然看见了这里。就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待我入朝为官,我必为此地百姓伸张。”
楚粟笑了笑,拿过他喝尽的空碗,起身帮他舀粥。
一勺下去,贴边缓起,才得半碗绸粥。
转头看向屋内其它人,除了拒绝用餐的文宣和翁蔷,大多碗中稀粥清澈见底。
今天唐少爷突访,于是看见的是他们平常的一餐。
除了珍藏许久的咸鱼。
唐迎谢过楚粟,端着碗继续说话,“但请楚弟不必对大顺失望。”
“唐兄有志于朝堂是为了改变天下事,楚粟虽是无心朝堂的,但也想为天下做些事情。”
楚粟道:“这沉宝巷,还用不上那些明镜高悬之人。”
“楚弟这话……”唐迎注视着对方,好一会儿才到,“那迎便拭目以待了。”
……
待走出沉宝巷,文宣立刻就招了一辆马车来,柳清霄跟送行的楚粟话别。
“楚弟,迎的承诺永远有效,不论何时,唐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柳清霄顿了顿,补充道:“无论何事。”
“唐兄慢走。”
马车缓缓前行,转过拐角再也不见。
楚粟转过身,粗衣掩不住沉凝。
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天,叹息道:“这盛世的大顺……”
人才济济。
他看得出来唐迎几人是冲着贫民窟来的,遇见他只是恰逢其会。
定安侯府的公子,会在学业之余亲身来走贫民窟,看一看这里的人。
屈先生,这样的国家,哪里还能够更改呢?
“楚哥,唐少爷走了?”说话的声音嘶哑尖利,传到耳中,像是刀片划过。
楚粟转头,“走了。”
他将唐迎留下的荷包递过去,里面的银票已经取出来了。
“带小红去看大夫吧,她已经头痛好几天了。”
“楚哥,你知道?”接过荷包的手深红斑驳,跟他的声音一样,带着火焰略过的痕迹。
“去吧,我在外面待会儿。”楚粟拍拍对方的头,再次重复到,“去吧,若是还有剩余,让大夫也给你看看。”
“楚哥,我……”
楚粟摆手,向沉宝巷外走去。
短短几步,就来到了人间,街上叫卖不绝。行走的路人虽然大多粗布,脸上却不失颜色,笑容常驻。
这是自然的。
上京真正悲苦的人都被赶到了沉宝巷,所以上京连乞儿都不见。
上京的富户从不施粥,煌煌盛世无粥需施,天下承平。
“殿下,您是真的对那几个乞儿上心了吗?”
三进的院子里遍布书画,屋中的老人须发皆白,背微微隆起,步履缓慢而稳健。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历经世事的老练与沉稳。
“不要叫我殿下。”楚粟皱眉,神情满是厌烦,“而且这与你无关。”
老者微微一笑,温和道:“纵使天下不认,您也是臣的殿下。”
“不过余孽而已。”
“殿下,唯有您,不能这么说。”老人转身,脸上是跟沉宝巷中少年同样的斑驳。
神似恶鬼丑陋。
楚粟从来没被这容颜吓到过,所以他此时也只是皱眉。
然后转移话题,“今天我来,你想要讲什么?”
老人将他带到房中,关上门。回头,楚粟已经打开了密室,透出澄黄微光。
密室中只有一张桌椅,大魏的小殿下正坐在凳子上看他,满脸的不耐与烦躁,与他的行为正好相反。
“今天,臣要讲的是大魏的建国史,讲一讲魏太祖。”
丑陋佝偻的屈禹舒站在密室的讲台上,面对着粗布荆衣的楚粟滔滔不绝,回忆将他带回了四十多年前。
那一年,风华正茂的屈禹舒也是这样站在明黄的尚书房讲台上侃侃而谈。
台下坐着的,是恪守礼仪、温和诚挚的大魏太子。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
在街边看见楚粟的那一刻,屈禹舒便知道,在他生命的尾端,他将又一次做太傅,大魏的太傅。
他此生唯一效忠的王朝。
……
雇佣的马车在西子铺前停下,柳清霄带侍从进入楼中换回了自己的服饰,在掌柜的恭送下登上了候府的车。
翁蔷在前室扬鞭。
“先去长街,我有东西忘在了书房。”柳清霄对翁蔷吩咐。
文宣听见这话,低头想了一下才问道:“少爷忘了什么东西?”
“……,咳,一本文集。”柳清霄含糊的说道。
文宣于是不再问了。
柳清霄乘文宣低头时用手掩饰了干呕。
刚刚那一声假咳将他中午吃的咸鱼味返上来了。被精食养护的肠胃受不了这样的委屈,此时正在抗议。
到了书房,柳清霄将门从里面扣上,从养着龙血的窗棂一侧打开暗格。
早前放上去的那封信还安稳的待在此地,柳清霄将其取出。
拿回书桌旁,再铺开一页信纸:
‘另:我想问一下,作物杂交是否可行,我想要试一试能不能在大顺也弄一回杂交水稻。
如果可行,大佬是否对此有了解,有什么技巧和禁忌?作物种子该如何选择?
……’
柳清霄写到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我对杂交的了解都来自于中学生物,记得最深刻的是孟德尔的豌豆,而且只记得AaBbCc了。
这是我在杂交研究领域的基础,望周知。’
柳清霄将这一页信纸折好,放入信封。看了看厚厚一叠的信件,觉得应该还能在塞塞。
于是又撑开一张信纸:
‘我今日见到了一个少年,月前也见过一次……”
他将青曲乐天时见面的大概简单的说了一下,又说了一下与危兆和郁骋最后的言语。
‘今日再见时对方已经褪去了青涩,沉静稳重。
重要的是言语中对大顺隐有敌意,却似有大爱萦怀。
我怀疑,对方确系前朝皇室,并且已经与前朝余孽有了联系。’
否则说不通,一个明明十多年都生活在一个无需对社会有任何关注的状态下的少年,怎么会在一个月后就对天下有了这么多看法。
指点江山也是需要条件的,纸上谈兵也不是常人有资格做的。
尤其是在落后的封建王朝,更是如此。
第一次见面时,少年虽然坦荡却难掩对世事的生疏,对学子闲谈中天下黎庶也无额外关注。
再次见面时便对沉宝巷的平民有了无尽的关怀,认为这是自己可以担负的责任。
这尚且可以用窝棚中的孩子们来解释。
那对大顺的不满呢?
什么叫想要看看大顺的贫民是不是注定贫穷?什么叫大顺朝堂掩耳盗铃?什么叫沉宝巷用不上明镜高悬的人?
这是正常人能说得话吗?至少不是大顺的正常人能说出来的。
‘我以我多年的高端网文经验,合理怀疑对方想要搞事,不出意外的话,沉宝巷是他的起始点。
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
助他成功。
ps:不过位置选在皇城根下有点不明智。’
置身事外的穿越者柳清霄进行了表态,一个对百姓有爱的前朝皇室,能掀起怎样的波澜呢?
他很期待。
‘唐迎觉得,楚粟的存在利弊难分,他顶着这张脸在上京行走,发现他身份的人必定不少。
既然他现在还安稳,候府也可以静观其变。
正在考虑是否将事情告知定安侯。’
他补充道:
‘之前没有说是担心对方若只是偶然相似,不好将人拖入泥潭。
现在身份基本确定。
至少对方已经确认了自己遗孤的身份。
如果大佬是唐迎,不知决定如何?
此致,
祝你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