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龙血的生长,花盆已经从窗台搬到了地上,聚生的剑叶深绿,一丛丛生长在枝干上。
仔细看去,叶心长出的细茎已经挂上了橙色的小果,只不算繁盛。
柳清霄看了两眼,伸手拨弄了一下,细细的枝桠摇曳,少许果实掉落,落入盆中,滚入地下。
看着已经成熟从果柄上落下龙血果,柳清霄收回手,不再拨弄了。
七月入秋,也到了收获的季节。
打开暗格,看见一包厚厚的信封躺在里面。
量词的变化表明了分量,柳清霄呆楞一瞬,拿在手上掂量着,竟觉得有些沉甸。
问问杂交水稻的实验方案,大佬不会写了个论文送来吧?
这么专业?
取出书信,柳清霄又回到书桌前拎起食盒,来到罗汉塌前打开了密室。
关上入户门,门内是现世的一角。
柳清霄先是将书房外的投影打开,做了一个窥视之人,才稳坐于沙发上揭开了蜡封。
这次的蜡封却是谭女娘的私印。
见此,柳清霄又楞了楞,仔细辨认了一番,终于确认无误。
“——,见字如面。
你的来信我看过了,想法很好,利国利民。为什么不去做呢?”
厚厚的信封打开,当先一页就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柳清霄从沙发上坐直,霎时振奋。
一句话回答了对方关注的问题,谭潇越才开始了例行的慰问。
同时说了说自己这边的事:
“经过多时筹谋,我已获取了施仪信任,陛下也允我率队。
杀敌之日,将起之时。”
惯例是报喜不报忧的,谭潇越并没有说自己已成笼中囚鸟,仅余放风之机。
守卫森严甚至超过总兵,信中所谓率队,最多也只在中军帐下,领上些部下的功劳来勾兑她预见先机的贡献。
好在谭潇越自己也不甚在意,她从来没有阵前杀敌的期望。
“你之前问我下水道的事情,这并不是我期望的。我们都明白,改造向来是比新建要更费心血。
尤其是,地道跟下水道从建造的原因与目标都完全不一致。
很少有人会把地道的入口放在厨房和茅房的。
上京地下若果真纷繁复杂,若有着一日,可能会额外耗费许多将其测算,封住。否则建造时定出纰漏。
我会将此事纳入考量的,如果到时上京还没塌的话。”
写到这里,谭潇越又画了一个表情。圆圆的脸向□□斜着,还带着半边身子,做出一个摊手无奈的表情。
柳清霄忍不住露出笑容。
又陷入沉思。不是这个,那是为何?
总不能是陛下心情好吧?
而且……柳清霄并不知道,他是真心觉得建立下水道系统时若是能利用现有的甬道会省下很多功夫。
但我又不是土木老哥,柳清霄愉快的接受自己的无知。
往下看去,却是又提到了一个人名,‘楚粟’:
“你说的那个人,我尚还有些印象。”
何止是有些印象,前世谭潇越因一场刺杀而不良于行,最终为此负责的就是飞龙会。
因刺杀太子被大清洗的飞龙会,之所以能在高压之下还在阴暗处蓬勃发展,有余力搅动天下。
楚粟的存在绝对算是一个重要原因。
前朝余孽,前朝皇室。
魏国最后的良心,魏太子的遗孤,天然成正统。
是一杆大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需要太过关注。”谭潇越却如此写道。
飞龙会未来的会首,大顺最大的反贼。自然是很重要的人。
但那是对于皇帝,对于想要□□的人来说。
对谭潇越而言,他的重要性更在于:
‘如果大佬是唐迎,不知决定如何?’
可大佬不是唐迎。
那么,如果大佬是柳清霄呢?
异世的柳清霄坐高台、看世事,漫不经心地说:“祝他成功。”
于是谭潇越说:
“如果定安侯怀疑楚粟的身份,沉宝巷可能不复存在。”
这是几乎确定无疑的。
楚粟是幸运的,他在上京只出现过一面,认出他的只有两个人,而这两人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他们家中本就有前朝重臣。
纵使如此,若非他之后消失得彻底,也早被投入了江水中与鱼虾作伴,或者在一小片茂密的野草下与丽蝇卵蛹共同构筑生态一环。
正人君子的危兆和郁骋不知道,他们的长辈为了能在新朝站稳脚跟,手上沾了多少故人热血,暗中筹谋了多少阴诡绝计。
各个都是将族人亲友杀了大半才换来的家族长存。
岂容隐忧。
柳清霄想到那些艰难求存的人。
这堂皇盛世的维系,却不该让底层人来付出代价。
说不清道不明的,柳清霄略过了这一茬。
便当从未知晓过此事吧,我也没资格决定他人的生命。
他想。
继续阅读来信:
“……
太延风沙大,格外想念上京。
不知你近日如何,学业可好?”
絮絮叨叨的,像是怀了一百个不放心。
在足足翻过一页之后,谭潇越才又画了一个双手合十的祈祷表情。
“送你一份礼物,愿你安好,如愿以偿!”
再往后翻,却是关于杂交水稻的理论和技术指导,长长的篇幅中夹杂着专业术语看得人头疼。
柳清霄硬着头皮看下去。
杂种优势原理……不育系和恢复系……三系法……两系法……
亲本选择……杂交技术……育种程序……栽培管理……
测交选育法……杂交选育法……
巴拉巴拉小魔仙,叽歪叽歪嘴半仙……
勉强啃完论文,柳清霄晃了晃自己的蚊香眼。
被阅读理解古文解析浸润许久的脑子突然又遇到自然科学领域应用研究性论文,如此符合论文格式的论文……
好容易缓过一阵,将目光放到结论上,最后潭潇越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们并非农业相关的专业人士,所以我并不建议你亲自实操,同时也不建议你进行过于精确的微操。
侯府有佃户有土地,何不将此事交给侯府的农户。高屋建瓴,把控方向才是我们应做的。
清霄,做一个引导者。
世上聪明人很多,只是缺少方向。”
一个徒手搓杂交水稻论文的非农业相关人士!
柳清霄自觉将‘我们’替换为‘你’,然后再看这句话,果然顺眼了很多。
在最后的最后,谭潇越还补充了一句:
“此事确实功在千秋,但此事实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做起。
何不先将水稻做出一茬来。
只要有一部分杂交水稻的效果,比原本的水稻高产在此世就足以成为千秋功臣了。”
她写道:
“一个只是博采众长的深耕篱能换一个工部郎中,跨越几个世纪的杂交水稻定要换更多。
另:七月晚稻,建议往合州、江平取。”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谭潇越并不知道当她的建议送到对方手上时,连七月都已经进入了下旬。
就算忽略柳清霄说服定安侯需要花费的时间,仅仅是让合州动起来,时间也必然流过了七月,连晚稻的尾声都过去了。
童年在田间地头走过的柳清霄这点还是清楚的。
抬头看一眼在院中射靶的翁蔷,喝茶的文宣。
至少选种的时间足够充足,操作也能更加从容。
柳清霄将此事先搁一步。
待论文翻到最后一个句号,厚厚的信件也只过半,柳清霄抱着三分好奇揭过这一页的叮嘱,将目光望向下一页。
与张张的信纸不同,后面的部分被人用棉线串了起来,是装订成册的一本册子。
看着扉页上的几个字,柳清霄沉默了许久:
‘光庆二十九年京都乡试文集’
柳清霄还是打开了。
这是在潭潇越走前柳清霄想过却没有问出口的话,但当答案放到了他面前之后,他却也不愿意为了所谓的异世界公平而将答案弃如敝履。
他还没那么高尚。
也对不起将这厚厚一篇文稿一字一句默下来的大佬。
打开的扉页,是潭潇越写的前言:
“这里是前世的乡试题目及文稿,我看过一些人的文章,便顺手记下了,倒没想到有用上的一天。
原谅我没有在走前将它们拿给你。
乡试题目并非日月星辰,世事变化无常,随人心而更易。
在这个已经被我们改变之后的时空中,一切都是变化的。我如果将它很早交给你,若是乡试出现波折,并非好事。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距离乡试应还有一月有余。可以在这一月期间对照着题目将文稿写出来。若是自觉不足,也可以请人润笔,但请一定不要选择错了人选。
若是实在没有好的人选,寺庙里的老和尚文采斐然。
代笔这方面我帮不了你,潭潇越从来都不以文见长。
最后,请只将此题当作往届真题,莫完全倚靠。我们需要记住,未来已经被改变了。
敬此,谭姨。”
一月有余吗?
柳清霄再看这封信……即使是面对大顺最重要的科举考试,谭潇越也还是在决定士子命运的文稿前面的扉页上,画了一个很不严肃的笑脸。
只有半月而已。
“解元汤幸,字新征。(魏乾永五年生人,梁州江城人,佑名党人,三元及第,参知政事。)
……
亚元范瑾,字飞平。(魏乾永元年生人,上京平邳人。宁西知县。)
……
经魁许忠,字喜德。(魏顺平元年生人,上京泸明人,祖籍尉平。礼部侍郎,光庆三十七年问斩)
……
经魁章求平,字果成。(魏顺平三年生人,上京饶琳人。翰林编修。)
……
经魁柯迪,字子哲。(魏乾永五人生人,上京平邳人,通政知事。)
……
亚魁乔凌,字立群。(魏丰正七年生人,上京永孟人,佑名党人,光禄寺少卿。)
……”
在粗粗的翻过文稿的作者之后,柳清霄摒弃其余心思,认真读范文。
第一篇就是京都解元的答题,柳清霄将汤幸的文章看过,赞叹一声,“该他的。”
将上面的文章都通读一遍,柳清霄放下信件,起身寻了扫把开始扫地,却只扫了一半。
当文宣第三次敲响书房门的时候,总算听到一声清朗的“进来。”
推开门,从章老的批注中抬起头的少爷皱眉看他。宣纸上墨迹晕染,文书正泉涌。
“什么事?”柳清霄问话,声音夹杂着一丝被打扰的淡淡不悦。
文宣完全没觉出来,他的注意力集中再门外,“少爷,”他回看渐暗的天空,“已经酉正一刻了。”
柳清霄顺着视线往前,院中景致已经昏黄,烈日西垂,书房中的冰雕也只余了海中一座岛礁,渐渐被淹没。
饿!
柳清霄点了点头,“回去吧。”
说罢,他从凳子上起身,将刚写一行的文稿收起,正要与文宣一起离开,却突然顿住。
“少爷?”
“坐久了。”柳清霄一手扶腰,一手避开了文宣想要接过纸卷的手。
率先出了书房。
待门房打开大门,翁蔷已经驾好马车等在廊下。
夕阳目送着马车的远离,唐府送走了主人,缓缓关上大门,回归沉寂。
柳清霄盯着案几出神,往常,那里会放一个食盒。
被他留在了地下。
……
是夜,子时已过,皓月当空,繁星点缀墨兰的天幕,宵禁的上京褪去了白日的繁华,在夜色下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神秘之下,是诡谲的身影。
一身紧致的黑色夜行服,辗转腾挪间宛如夜的使者,悄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