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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京都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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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凌晨,织田信长心腹家臣明智光秀的一句“敌在本能寺”,将织田信长这位不可一世的天下人,与他一统天下的梦想一起,在京都本能寺蔓延数日的大火中烧作了灰烬。

大火带走了本能寺,却带不走京都城。

本能寺之变百年后,日本国都早已迁移至江户。京都虽淡去了车水马龙的繁盛,却仍不改它的厚重与灵气,正如一期一会,绚烂如铅华的樱花落尽,那株自平安时代就生根发芽的樱树仍矗立原地,数百年如一日延续着悠长平静的生命。

“不过,落了雪之后,京都倒像回到了当国都的日子一样。”

菅原道长与竹中宗治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京都城中,正是冬日,街上四处堆起如银白雪,两面高楼中时而传出凄楚哀转的歌声,同三味线奇异的曲调,交错传过覆雪街中,似鲛人所织的半透软绡。

竹中宗治身上增了件灰鼠毛大氅,而里衣也是朴素的缟色,他的脸冻得发白,唯有鼻尖指尖色如樱桃。

他停下脚步,在原地跺了跺脚,又两手捂住嘴巴朝手心哈气。抬头看到菅原道长已走出十几步远,于是他忙小跑跟上,少年热烈的呼吸冲击着冷肃的空气,在空中凝出一串白色的雾。

“师父!等等我!”

竹中宗治叫出声,而师父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顾自走着。

菅原道长穿着那身白色鹤纹狩衣,这身装束在如今的京都是有些显冷的,而他的发型仍像平安时代贵族那样披散在肩后,用绳束起发尾。这怪异的造型引得街上众人不时侧目,而菅原道长全然不在意,这狩衣如同一层雪白的蚕茧,将这位古人安稳裹在茧中,只投过丝线的缝隙一窥京都风貌。

“藤原家居然变成油铺了,啊,还有晴明大人的故居……”

“师父!!”

竹中宗治猛跳一下,从背后用力搂住菅原道长的肩,把那雪白的茧强行撕开一道小口。

“呀!小宗治,我找不到百年前那家武家人的住处了……”菅原道长挠挠脑袋,表示无奈。

“毕竟一百年过去了嘛……”竹中宗治牵住他的手,同他走到街角说话,“那师父,咱们该怎么办?要露宿街头吗?”

菅原道长抬手,食指竖起摇了一摇,表示完全不用担心,打了个响指,变出个小纸人来,又以食指无名指夹住小纸人的脑袋,朝空中随意一掷。

“好了,我把敲锣鬼叫出去了,看看是哪家这么幸运,能被它闹上一闹——到时候咱们就借着捉妖的名义顺水推舟,来他们家住上几天。”

竹中宗治满脸黑线,心想什么贼喊捉贼。

菅原道长看出少年的鄙夷,也丝毫不羞耻,而是揽过少年的肩,同他找了间拉面摊子坐下:“这小鬼又不害人,只是喜欢凑热闹。”

竹中宗治道:“你有这样的好办法,干嘛不早点说。”

菅原道长:“……”

这师徒两人的道德水平也是势均力敌,于是谁也没法数落谁,只好握手言和,各自点了碗豚骨拉面填肚子。

雪白面条被浓稠的豚骨汤底煮过,浓厚醇香的骨汤味道浸入麦香之中,配合葱花的淡淡辛味与酱肉馋人的肉香,这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好饭,很轻易便勾起少年的胃口。竹中宗治夹起切成半个,上面淋了葱花与酱油的溏心蛋,急不可耐地将它送进嘴里。又转头看看师父,却发现菅原道长吃起面来,也同品茶一般慢条斯理。

“啊……所以这织田信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竹中宗治夹起一筷子豆芽,细细端详起那莹润豆芽上淡黄的油滴。

“乱臣贼子、英雄豪杰、真正的天下人。”菅原道长随意道。

竹中宗治摇摇头:“不,不。我想问的是,他的内心,他的本质是怎样的?也会因为樱花掉落而寂寞,因为金鱼翻肚子而哭出来吗?”

“……好奇怪的问题。”菅原道长道。

“如果他不会寂寞,也哭不出来,那他活着的时候,也与恶鬼没有区别——师父您说过,我们阴阳师只能驯服后天的恶鬼,对先天的恶鬼,是只能诛除的。”

少年正说着,在隔壁桌坐着喝酒的年轻人忽然站起来,径直走到少年眼前,又一下拔出佩刀,将那柄利刃抵在少年脖颈边,冷冷道:“我不许你侮辱信长大人。”

“大人饶命!”

竹中宗治有些害怕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横眉冷目,线条刚硬粗犷的脸。那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小麦肤色,作武士打扮,一身窄袖黑衣,留着月代头,刘海至颅顶的发剃个精光,留下密密青茬。而两侧的发打理的整整齐齐,一点逸出的碎发也没有。

“你是哪家的孩子?”年轻的武士眯起眼,细细打量着竹中宗治的穿着打扮,“公家?武家?还是平民?”

竹中宗治摇了三次头,表示都不是。

武士偏头朝向菅原道长,一手点点竹中宗治的脑袋:“他是傻子?”

菅原道长眨眨眼,武士的脸令他回忆起一些模糊的往事,于是他没有回答武士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你的姓氏,是‘源’吗?”

武士对菅原道长的身份起了疑心,但祖先的荣耀仍令他收回佩刀,仰首挺胸,朝他展示黑色和服上满绣的笹龙胆家纹:“源氏,正是鄙人家姓。”

“住在京都的源姓小子……”菅原道长转转眼珠,接着问他,“你的祖先里,有没有叫‘源义昭’的?”

“正是义昭家主将我们迁到京都,”武士话说到一半,忽然警觉起来,他再次拔出佩刀,将刀尖抵在菅原道长胸前,“你又是谁?难道是源氏的敌家——你怎么会对京都源氏了解的这么清楚?”

菅原道长看着武士那张严肃的脸,忽然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武士训斥道。

“你真和你的祖先一模一样,”菅原道长一手比刀,在颈边划了两下,“哎呀,不过你比源义昭温柔多了,那小子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可是差点出刀砍掉我的脑袋!”

源氏武士皱起眉,转头用一种奇异的怜悯眼神看向竹中宗治,仿佛在说:完蛋了,这两个人都是傻子。

竹中宗治替师父辩解:“我师父可是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菅原道长!”

“你倒不如说他是大江山的妖怪。”源氏武士扯扯嘴角,显然不相信竹中宗治的话。

不过“菅原道长”这个名字还是令他想起父亲的嘱咐,于是他收了刀,朝菅原道长行了武家的礼。

“看来阁下是菅原氏的公子,先前多有冒犯,真是抱歉。”

菅原道长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两手拱成桥,眯着眼笑问:“武家人刚毅血性一点也是好事,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源庆光。”

“哈哈,我父亲崇敬先祖,又给我起了菅原道长这个名字,”菅原道长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这位是我的徒弟竹中宗治。来,小宗治,和源庆光小哥打个招呼。”

“小哥好!”竹中宗治道。

“你应该叫他‘大哥’。”菅原道长戳戳竹中宗治的后背,指正道。

“大哥好!”竹中宗治乖乖改口。

少年这么一叫,令源庆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一刻,他又恢复了严肃的样子,朝菅原道长认真说道:“道长君现在住在何处?可有时间来做客?我们京都源氏曾蒙受过您先祖的恩惠,而义昭家主也一直想再见恩人一次,可惜您的先祖行踪不定,始终无缘再见。”

“唉,我去江户办点事,正好路过京都,本来想进城游玩一番,可惜路上盘缠遭浪人抢了,”菅原道长叹了口气,又伸手搂住竹中宗治的肩,“还是和徒弟用了些障眼的法术才勉强留下一条命。我也正在发愁要住到哪里呢。”

“那,道长大人,”源庆光认真道,“如不嫌弃,可以在这段时间住在我们源家。源家知道是您来了,一定会尽全力招待。”

菅原道长客套应付了几句,又答应下来,待他和竹中宗治吃完拉面,就跟着源庆光出了门,踏着街上已被踩得灰白斑驳的雪,慢慢朝源氏新住处走去。

这时已经是下午,街边高楼中唱歌唱曲的声音渐渐稀疏,成匹的软绡裂成了几缕绫罗片,而那三味线的声音却若裂帛边缘相连的丝线,将余下的歌声挽在一起。

“这歌声听起来好让人伤心。”竹中宗治道。

“颓废,低沉,让人听了没有力气。所以我讨厌三味线,也讨厌尺八。”源庆光嗤之以鼻。

竹中宗治上前几步,偏过头问他:“那你喜欢什么?”

“太鼓,”源庆光大步流星走着,险些令竹中宗治赶不上,“小兄弟还没听过江户神社祭祀时候的太鼓吧?”

竹中宗治道:“可以给我讲讲吗?”

源庆光两手叉腰,仰起头来回味少年时所见的太鼓祭场景:“唔……我记得有许多男人一起抬着金色的神像一齐唱歌,周围的人很多——每到太鼓祭的时候人总是很多——但是,就算是环境再怎么嘈杂,你都能听到领队太鼓的声音。”

“那时候打鼓的是个很壮的男人,立在一块木板上,被众人抬着,打一面有两人高的太鼓,非常非常的响,让人热血澎湃——可惜我当时年龄还小,具体的样子已经记不清楚了。”

想不到人间居然是这种样子,竹中宗治想,他虽然也跟着师父去过山下的村庄买米买肉,也赶过几次集,听说过那些城市的名字:奈良、京都、江户之类,可从未听说过神社祭祀,更不知道城市中祭典能办得如此热闹。

“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看的。”竹中宗治笑了一笑,忽然被人搭住肩,摸了摸脑袋。

他向右上侧转头看,正看到菅原道长用长辈看小孩的眼光看他,又为他顺了顺奔跑时散乱的发。

竹中宗治呼出一口气,菅原道长的脸一时隐于云雾之中,令少年感到莫名滑稽,便咧嘴笑了出来,像只调皮的小兽。

见菅原道长仍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少年伸出一指,要挠菅原道长的手心,却很快被男人攥住手搓了一搓。

“痒。”竹中宗治小声说。待他把手拔出束缚,自己的无名指上已多了个带着个勾玉纹路的白玉指环。

“给你,”菅原道长低语,“是法器。以后有用,不要摘。”

竹中宗治点点头。

源家在京都的新住处距繁华处较远,三人走了许久,待悲切的歌声彻底消弭,三味线的曲调也断开来,源庆光才在一扇黑瓦白墙,棕木为柱的门前站定,以主人的态度高声叫家仆来接待客人。

得知来的客人是菅原家公子,整个源家都热闹起来。源庆光的父亲,京都源氏家主源清隆得知这一消息,更是连木屐也来不及穿,只着一身灰蓝的袴,匆匆披上羽织,便冲到庭院中见这位贵客。

“有失远迎!”源清隆恭恭敬敬朝菅原道长行了礼,他虽人到中年,眉目间的刚毅雄健却同他年轻的儿子如出一辙。

“我祖在百年前京都妖变时,也曾与贵姓家主携手除妖,”菅原道长侃侃而谈,“妖变平定后,两人本来定好一年一会,可惜之后发生种种变数,终其一生都未能再见一面。而今我们两家后人得幸一见,也算缘分未尽。”

源清隆一介武人,心中虽早已为这奇缘感动不已,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文邹邹的话,只得握紧了菅原道长两手连连点头称是。

两人站在庭中叙了叙旧,从百年前那场妖变,聊到源氏百年间的运势起伏,再到当今源家的境遇及各地的妖异怪事,也算宾主尽欢,十分投机。

而源庆光和竹中宗治两个小辈只得站在一边陪听,听又听不懂,聊也插不进嘴,心中各自叫苦连连。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两位长辈说到口干舌燥,才并肩走向玄关,准备设宴吃晚饭去了。

“哎,你们阴阳师都这样能说会道吗?”源庆光站的腿麻,因而原地活动几下关节,又拍了拍竹中宗治的肩,“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爹和人聊这么久!”

竹中宗治眯起眼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跟着师父的足迹朝玄关走去。

他一抬眼,又看到走廊木板上趴着只圆滚滚的三花猫,憨态可掬,甚是可爱。于是转了心思,上前几步在猫身前蹲下,对着那金眼睛的肥猫“喵喵”叫了几声,试图引起它的注意。

那三花猫不仅丝毫不理他,还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沿着走廊朝后院的方向走远了。

“咪咪它不爱理人,”源庆光的声音在竹中宗治身后由远及近响起,不多时已站在竹中宗治身侧,“它连我都不搭理!”

“唉……也可能是我和它没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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