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君,你变成夜叉,是多少年前的事?”
无面鬼抬头盯着夜叉及它怀中的美貌少年,忽然问起这句话。
夜叉织田信长抬起头,细细想了半晌,而后又将狰狞的鬼脸对准无面鬼的脸部,缓缓开口道:“死去至少有一百年了,变成夜叉,大概是近二十年的事情。”
竹中宗治听闻织田信长此语,心中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
人之魂魄离体后并不会一下变成精怪,而是先在死地胡乱漂浮一阵,恰好飘到阴气聚集之地,才有落地化灵的可能。
因而阎罗地府诸位引路无常,勾魂判官,大可慢慢对比着生死簿点卯——想来是织田信长死时,还处在死伤甚多的战国时代,阎罗王误漏了他的名姓,才放他定下魂魄,成了妖怪。
而鬼怪织田信长在百年间吸收人间妖界种种森然鬼气,继而在二十年前化形夜叉,在他身死的京都附近称王称霸,又成了鬼届的一方豪雄。
竹中宗治想着,你化形成夜叉的年岁,也不比我的年纪大多少,你做了二十年夜叉,我还做了十几年阴阳师徒弟呢!谁怕谁。
“小子,你在想什么?”织田信长搂住少年的肩,令他与自己的身体靠得更紧,“时候快到了,跟老爷一起去宴会上——你不用干什么,陪坐在老爷旁边,给老爷端茶添水就行。”
无面鬼喉中发出寒风拂林一般凄厉的啸叫,似乎是在大笑:“哎呦,信长君祭日是一喜,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得到这样的美人,也是一喜呀——”
竹中宗治嘴角有些抽搐,虽然他知道有些鬼怪会将人世的死日当作自己的诞生日,但这织田信长又不是圆寂,而是横死,这无面鬼也太会说话了。
织田信长将鬼脸一沉,信手捻起手边黑陶盏,就朝那笑得前仰后合的无面鬼面中掷去。
“哎呦!”无面鬼被打中了脸部,高声痛呼一下,随后仰面倒在地上。那斗笠上的布仍顽强地盖住它的脸,不让外人瞧见。
看来无面鬼的脸并不是完全虚无,也是有实体的,只是不知道那脸究竟长什么样子!
竹中宗治心中好奇,织田信长却拉着他站起,唤来穿着官服,担任礼官的一对吊死鬼,由这两个披散头发的鬼魂在前带路,将他们俩一同引到喧闹的正殿之中。
见织田信长来,正殿中所有鬼魂妖怪一并止了声息,鬼宾客齐齐站起,鬼官停下工作,而鬼伶们也罢歌止舞,各自将或兴奋或惊恐或害怕或犹疑的目光,抛向走到主位前的织田信长,和它身后紧紧跟着的竹中宗治身上。
“嘻笑打闹,目无尊上,成何体统!”织田信长面无表情,随意抛出三句话,令众鬼不寒而栗,纷纷拜倒堂下请罪。
织田信长似是很满意众鬼惊恐顺从的反应,便随意拉过竹中宗治的手,将他拥在身前,又高声说道:“不过,老爷今天祭日,又得了美人,不与你们追究那么多——都起来继续闹腾吧!”
于是一时之间,成千上万双鬼眼睛齐齐盯着竹中宗治看了一瞬,或感激或好奇,或犹疑或同情。
下一刻,鬼宾客继续觥筹交错大叫大闹,鬼官替他们倒酒上菜,鬼伶拉起三味线,弹起尺八,仿若刚才无事发生。
此处陈设了豪奢的宴席,池田信长的沉香案在主座,客人的坐次则沿着宫室依次排开。织田信长先在主座处跪坐下来,又将少年搂在怀里,朝他炫耀着自己的百鬼宴。
每位客人案上各列着两种菜,一样是人间的百种美味,所谓海怪从海中捕获的生鲜做成海鱼刺身,犬妖捉到山兔烤完,再刷上一层琥珀色的油脂,山姥将平日诱引路人留住的山鸡汤与竹笋饭,添上宫中所供的鲜肉与火腿,将卖相改得更加出彩。
而另一样食物,远比人间的美味更引人注目,不是什么佳肴美馔,却是各个妖怪自己所爱的东西——爱酒的便奉上比烧刀子更烈的烈酒、比糯米酿更甜润的米酒,爱茶的便呈上由浓至淡十几种茶水,就连那些只餐风饮露的鬼魂,嚼石笋喝钟乳为生的妖怪,都奉上了各自所爱的清露与石乳。
座上百鬼嬉闹不止,觥筹交错,各得其乐,竹中宗治心中暗笑,却是想起了一幅画。
佛教提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善良者得升佛陀之列,行恶者自然永堕地狱之间。
这佛教中的地狱有数层,每一层各对应人世间的一种罪,由上到下分为:拔舌、剪刀、刀树、孽镜、蒸汽、铜柱、刀山、冰山、油锅、牛坑、压石、杵臼、血池、枉死、磔刑、火山、石磨与刀锯共十八层。而作恶多端者,更是要由上至下历经百种折磨。
这自然是让凡人十分痛快的事情,于是在人间,一类专门描绘地狱中诸恶受苦的绘图流行开来,画中诸恶人不复人形,在油锅里案板上惨叫连连。而四围有无数面容凶恶狰狞的鬼差修罗环绕,皆一脸邪笑,为恶人行刑。
这样的图画,被人们称为“地狱变相图”。
竹中宗治自然是不信所谓地狱的。一来太过繁琐,冥差们对着众人挨个点卯尚有遗漏,还要对那不复人形的鬼魂挨个定罪行刑,这怕不是要累死十殿阎罗,翻烂他们手中的生死簿了。
二来则是这地狱的准入标准太值得怀疑,大奸大恶滚油锅自然没人有意见,只是鼓动些口舌,行了商人行走世间必然要有的小小奸滑,乃至于没吃完盘里的饭和自尽也要被绑着一起上刀山下火海,这实在让人怀疑,这所谓地狱,是否只是世间诸人为私念的公报私仇。
更何况在人们看地狱变相图时那快意的样子,是否也将自己暗中代入了肆意凌虐他人的夜叉与罗刹呢?亵渎诸神是连想一下都要投入地狱的,那因一己私欲而心生恶鬼,又要怎么判刑呢?
竹中宗治偷偷侧眼看织田信长,正想着他这种在阳间为一己之功杀人无数,又是自尽而死的大恶人,究竟要投到哪间地狱里,那恶鬼面的夜叉却忽然发觉了他的目光,便转过头,用森然的鬼眼与他对视。
竹中宗治被盯得心里发毛,连忙装出讨好的笑,语调柔柔开口道:“老爷,小的给您斟一杯酒。”
说罢,他伸手将一柄白瓷制的,釉上彩绘无数森然骷髅白骨的酒壶提起,又取来旁边与它成套的白瓷杯,小心翼翼地低下壶嘴,将那泛着诡异光泽的绿蚁美酒倒进白瓷杯中。
他将酒杯递到织田信长眼前。织田信长却不去接,而是用爪一刮少年的粉脸蛋,又笑出两边獠牙:“老爷要你当个皮酒杯,嘴对嘴喂给老爷喝。”
这妖怪有够没够!竹中宗治内心猛翻白眼,却迫于淫威,只能将酒杯先递到自己面前,皱着眉含了一口,那酒不像一般米酒那样甜润,却是微苦的。
“唔……嗯……”
而后,他两眼迷离着凑上前,尽量忽视夜叉凶恶的面容,双手轻轻搭在织田信长肩上,将半截身子依偎在夜叉怀里,又彻底闭上双眼,抬头吻住了那口生獠牙的唇。
只当它已经是被自己乱斩于刀下的一滩死鬼,而自己是个痛饮鬼族血肉的一等一大恶阴阳师,正要把这夜叉的精气尽数吸进自己肚里……
不过,这死鬼的唇确实软韧厚实,还热热的,也算好亲。
竹中宗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样想,但是他还是这样想了。织田信长伸双臂将他紧紧束在怀里,同他胸膛相贴,低头用坚决的态度回应着他的吻。
而酒液从竹中宗治口中,慢慢滑进对方嘴里,最终松开嘴时,竹中宗治嗅到了一片清新甘甜,又氤氲着微苦的湿润空气,而夜叉的面容似乎没有初见时那样凶神恶煞了。
他自己却瞧不见在夜叉眼中,怀中少年正两眼含泪,整张脸颊泛起酒醉的红晕,因而张开嘴不停浅浅喘气。方才同夜叉纠缠在一起的舌头,只露出一点肉红的舌尖,像极了小蛇嘶嘶作响的信子。
织田信长咽下酒液,扭头拿起双筷子,夹了一片切的薄薄的生鱼片,压在少年的舌上,眼看着那生鱼片像薄薄的冰片一般,顷刻在他嘴中化开。
而少年感受到自己被喂了东西,便合上嘴,把那生鱼片朝喉咙用力一吞,整片咽了下去。
“老爷……小的喝醉了,不能喝了……”竹中宗治摇头晃脑,口不择言,又将头埋在织田信长肩前,佯装醉酒的姿态。
织田信长没有再为难竹中宗治,只令他靠在自己怀里,一筷子一筷子夹东西给自己吃。又时不时令少年端着果盘,捻下一粒葡萄,或是手剥了橘子,将那多汁而甘甜的果实送到他嘴边,再亲手喂到他嘴里。
鬼伶们缓歌慢舞,管弦丝竹之声时而若莺啼春晓,时而作朔风悲鸣,万种风情,百般变幻,如佛陀所化的千百种面相,而竹中宗治就坐在这千百种歌哭间,醉醺醺地侍奉着百鬼的君王。
他想到了玉藻前,并怀疑玉藻前是不是就是用了这种手段,魅惑了鸟羽天皇。
而他有所不知的是,玉藻前在中国为妖妃——也就是名唤苏妲己的那一位时,在民间的话本描述中,就是同他一样,软软地靠在纣王怀里,时不时喂一颗葡萄进去。
这盛宴直闹到凌晨才结束,待众妖酒足饭饱,纷纷心满意足,排成队列由鬼礼官指引着,从殿中鱼贯而出,而织田信长亦一下站起身,预备回寝宫睡觉。
“老爷,要小的跟着您吗?”竹中宗治知道这是好机会,便赶紧跟着站起,一手捉住了织田信长绣着火焰纹的袖口。
织田信长回头一笑:“你这小鬼,倒是越来越上道了。随老爷回寝宫吧。”
竹中宗治面上微微一羞,心中煞是快意。终于轮到我收拾你了,他心想,等到了寝宫,就趁这夜叉睡着了,一下把它捉住。
这一路上两人都走得很慢,路过的妖怪见了夜叉大王织田信长,纷纷显出恭顺的表情,朝它行礼。
而瞧见后面跟着的竹中宗治,各个妖怪的表情就有所不同了,开路的山猫妖偷偷露出幸灾乐祸的坏笑,吹笛的那位大头鬼伶皱着眉深表同情,无面鬼自然看不到任何表情,而那几个狐狸女官,则纷纷露出奇怪的笑——不是坏笑,也不是微笑,倒像是围在人家婚礼上,对着新郎新娘指指点点时时偷笑的阿公阿婆。
本来这缚魂的流程已经在他脑中排演了数百遍,可一看到路上诸鬼的反应,他还是忍不住手心冒汗,话说回来,侍寝时候小姓都要干嘛来着,铺床?展被子?端茶倒水——不不主上都要睡觉了,你端那水干嘛来!那就是端水盆洗脚了,然后是脱靴子,脱衣服……
竹中宗治浑身一抖,却不敢想之后的事情,而那夜叉已到了寝殿当中,将门一下拉开,却停在门口,回头令他先进去。
竹中宗治道了个谢,便垂下脑袋,才脱了鞋,踩着白袜子踏进房内,又双足合拢立定,夜叉便急不可耐地扑过去环住他的腰,将他一下子扑倒在榻榻米地板上。
“老爷让你脱衣服……”夜叉死死压着他的身子不让他反抗,探头胡乱啄着少年的脸,两爪在他腰间乱摸,很快便抓到了衣带。
夜叉宽阔结实的身体同竹中宗治紧密贴着,又因为他的挣扎而收紧双臂的束缚,将他死死围在怀里不能动弹。竹中宗治感到自己像只被大棕熊咬住的鱼儿,身体扭得越厉害,熊嘴便咬得越紧。
糟了!竹中宗治双颊羞红,呼吸急促,忽而急中生智,便抬头在织田信长的唇上贴了一下——那夜叉亲得又猛又急,獠牙一下戳破他的嘴唇,令他唇角流了些鲜红的血出来——又转身搂住织田信长的肩,抬头朝它耳语道:“老爷!你忘啦?是我服侍你呀!”
织田信长闻言,停了手中动作,又拉少年相对坐起,发问道:“怎么讲?”
竹中宗治将心一横,主动扑到夜叉怀里,反捉住织田信长的衣带:“老爷要小的当小姓,亲手负责老爷起居,哪有老爷服侍小姓脱衣服的?当然是小的主动给老爷脱衣服啦!”
织田信长心领神会,露出獠牙笑了一笑,便站在房间当中,眼看着眼前少年主动为自己宽衣解带,又绕到背后,殷勤地为他慢慢褪去外袍——
而少年右手已暗自结了个束缚妖怪的印,他两手缓缓放到织田信长两肩上,轻柔地描摹着夜叉健壮的双臂。
而就在外袍彻底褪下,露出雪白里衣的当口,他左手抱住织田信长的外袍,将右手对准织田信长脖颈脊柱,暗道一声“缚!”
顺着少年手指方向,空中飞出两道无形的丝线,一下勒住夜叉的脖颈,织田信长心中大惊,才要抵抗,那丝线却骤然紧缩,并层层加粗,从蜘蛛丝捻成了两道粗麻绳,勒得它喘不过气来。
夜叉双目圆瞪,而那少年已缓缓绕到自己身前,仰头发令道:“给我老实点!”
织田信长露出层层獠牙,举爪便要朝少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