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信长摇醒了竹中宗治,又抱着迷迷糊糊的少年,为他穿起外衣。
整个过程都很安静,门外的世界也很安静,竹中宗治轻轻蹭信长的肩,对他说:“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信长不语,在宗治身后专心打理着腰带。
“嗯……梦到你抱着我,不让我走掉……”竹中宗治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信长轻轻笑了一下,为他理好了上衣,又将外袍的毛领紧紧围在少年脖颈上。
竹中宗治站起身,转着弯看自己的打扮:“还挺整齐的,以前师父老说我衣带也系不好,歪歪扭扭的——可这身衣服就是不好穿啊!”
信长仍不说话,只是自顾自收拾着东西,宗治感到无聊,便推开门。
门外落了一地尚未有车轮碾过的新雪,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饭香味,他探头探脑,走廊中稀稀落落散着几个人,并不成群,可见他们醒的很早。
“哎?师父现在还没有醒?”竹中宗治扭过头,一脸迷惑,他记得菅原道长总是三人中醒的最早的那个,莫不是已经去吃饭了?
织田信长坐在地上整理东西,听到少年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回答,手上给包袱重重打了个结。
一阵风吹过,宗治微微皱起眉,所谓春寒料峭,带着湿气的冷风扑在他脸上,冰冷的感觉直刺进骨头缝里。他忙掩上门,回去帮信长整理东西。
“你昨天教我的那招还挺管用,按完身子之后特别舒服,”竹中宗治语气懒懒的,“唉,我师父老念叨自己是腰疼腿疼走不动,今晚我去给他按一下,看看他还说不说疼!”
信长收好了包袱,又站起身走到门口,还是没有言语。
竹中宗治追出去问:“你怎么了?变成哑巴了?”
“先吃饭去。”信长拉过少年的手,一下把他拽到胸前,“咱们马上要走了。”
少年很不解,但仍跟着他到了驿站食堂,那里坐了一圈人,他认出其中一位是昨天卖橘子给菅原道长的老板,还有昨天所指的高大汉子,是商队的车夫。而信长引着他到那一桌坐下,又叫伙计做两碗杂煮,倒两杯热茶来。
那老板是个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人,见小宗治与他家里的儿子年龄相近,不免生出些亲近的感情,便主动与他攀谈起来:“小子,你多大了?”
宗治怕这商人欺负自己年纪小,便故意往大了说:“快十七了。”
“啊呀,我家里儿子长的和你差不多大,还老是待在家里,”商人微笑着捋捋胡须,回忆着孩子的模样,“回家我就跟他说别老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看看人家,都能自己出来干活了!”
宗治腼腆一笑,想到菅原道长小时候带自己下山去周围村庄买糖吃,女掌柜的孩子是个内向的男孩,和人说话时期期艾艾,又常常数错钱。而每次宗治来,女掌柜总提溜着那男孩的耳朵,让他学学自己是怎么算钱数钱,又是怎么和人说话的。
“你这孩子!脑子怎么这么不灵光!看看人家!”
菅原道长此时总面带淡笑,而小宗治却为那孩子揪心,也许因为他也怕菅原道长某一日也揪着他耳朵到个更优秀的孩子面前,对他露出这样失望的表情——当然,师父并没有这么做过。
他不愿意和别人比,也不希望别人拿他做比较,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于是每到此时,他总会偷偷藏一点药油,或是一朵带着蜜的花,在大人闲谈时偷偷扑到那孩子身边,同他玩耍起来,并希冀这样能让对方开心。
“每个人各有各的长处嘛,”他过去是这样说,现在也是这样说的,“说不定他也有自己很擅长的事情呢。”
老板爽朗一笑,又递给他一个橘子:“你这孩子嘴那么甜,倒让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少年笑着点点头,接过手里橘子,分成了三半,一个给自己,一个递到信长手里,还有一个留给师父吃。
甘甜清润而微微凉的橘子汁液在口中爆开,少年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温柔的感情,那也是一种希冀,他希望师父见到这瓣橘子时,能露出老板的那种笑——对不争气孩子的无可奈何,和无可奈何后的包容与欣慰。
信长把橘子丢进自己嘴里嚼嚼,又笑了笑,在他耳边小声道:“不甜!”
“别闹了!”竹中宗治脸一红,用手肘轻轻顶他的胳膊。
老板笑了一笑,继续吃着饭,宗治忽然想到,或许自己可从这老板手上套点信息出来,便套近乎地问:“看您的商队人这么多,想来是经常在京都大阪做生意的?”
老板点点头:“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跟着爹挑着担子满城跑了。”
“啊……”宗治有意夸他两句,“那您肯定见多识广,比我懂得多。”
老板忍俊不禁:“我都活了半辈子了,懂的再没一个小孩子多,就别做生意了——就这么说吧,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要问我关西一带的事情,我绝对比那些在官府做事的老爷懂得多!”
“喔?”宗治眨眨眼,“那您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怪事?”
“我是没有……但是,”老板想了想,“哎,但是我倒听说最近关西郊外不太平,虽然平常也有几个土匪聚众闹事,但是最近这群人闹得格外凶,而且听说有几个剑道家也出了事——”
“剑道家?”宗治有些疑惑,“他们和土匪有勾结吗?”
“唉,他们本来是谁强就依附谁的,”老板道,“有给土匪干活的,也有在官府里当差的,还有几个隐居不出的,按理说谁被杀了,从另外一方找凶手就是——可最近被杀的那几个剑道家是什么人都有的,并且都死在晚上——话说回来,我有点怀疑是闹鬼了。”
竹中宗治听得认真:“为什么呢?”
“就是……”老板皱眉,“一般杀人都要有个理由对吧?为了钱为了色,或者是和谁有仇,但是最近死的剑道家身上钱财都在,家里老婆孩子也没什么事——并且,有几个根本和人无冤无仇。”
“而且这杀人的人,会割掉他们的脑袋,又带走他们的武器,堆在一个地方——就好像他们的脑袋正是因为他们带了刀剑,所以才掉了。”
宗治听得胆战心惊,又暗自为源庆光担心起来——虽然他还远远称不上什么剑道家,但是万一那恶鬼真的要他的命,该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是鬼,我想……”竹中宗治思索着。
老板笑道:“你不是阴阳师吗?我听说阴阳师是能抓鬼的——我看你可以和官府的人知会一声,最近他们也挺焦头烂额的,要是真抓到了鬼,说不定能得重用呢?”
“如果真成了,”宗治点点头,“我就说您是我的贵人。”
老板愣了一愣,又大笑起来。
“那我可真好运,”老板笑道,“搭车还搭到了贵客。”
“能和您认识,也算我的福气,”宗治笑笑,“之后我们要在大阪留一段时间,若您有遇到什么怪事,都可以来找我们。”
“行!要是你回京都,记得来吉田屋照顾我生意啊!”老板爽朗道。
因赶路的缘故,众人这顿饭吃的很快,宗治在起身前恋恋不舍地将温热的咸汤尽数吸进嘴里,又喝净了热茶,将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之前跟他们说了搭一程路,进城要用的东西也提前办好了,不耽误事。”织田信长拉少年上了放橘子的车,那里已用木板隔出个位置,两人便席地而坐——好在那里原来都是些橘子枝叶,也很干净。
众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又一齐出了驿站,车夫在前一拍马鞭,少年忽然想起师父还没来,便高声喊:“有人没齐!”
车夫回过头,点点人数,又摇摇头:“没有没有!都齐了——是吧老板?”
老板点点头,那车夫又跳上了马车,少年刚想说些什么,织田信长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走了。”信长对他说。
少年瞪大眼睛:“师父不和我们一起吗?他说在哪里接应我们?”
信长盯着少年那张冻的发白,唯有鼻尖红红一点的小脸,又抬手将灰鼠毛领裹得更紧。
“他不去了。”信长缓缓道,“他之前和我说了,今后的路要你自己去走。”
他不会来了。
今后的日子,要你自己一个人过,今后的路,要你自己去走。
少年野蛮蔓延生长的思绪被这两句话瞬间劈开,整个脑子如遭雷击,天灵盖猛烈地痛起来,明明一刻前双手还捧着热热的汤碗,此刻却像抱着一块冰,冷意刺进手指骨中。
而双眼却又酸又烫,他抽噎两下,眼中热泪便顺着脸蛋滚下来,打湿了围在下颌处的灰鼠毛领。
一滴泪,两滴泪 ,少年泪流满面,料峭春风吹过,整张脸都像用刀喇下一块肉一样疼。
但再怎么哭,菅原道长也不会回来看他一眼。
手上的白玉戒指像在嘲讽他的无知,大人的承诺算什么呢?只有他这样的傻子会信。他取下戒指,向路边用力一掷,那白玉戒落于覆着雪的草丛中,再也寻不见了。
眼睛又红又肿,他将头埋进怀里,整个身子缩成一个小团,不停颤抖。
橘子的气味芬芳满车,其实是香而甜的,少年却闻到一股酸涩的气味,也不知道源自哭红的鼻子,还是未熟的青橘子。
师父忽然走了,没有留下任何指引,没有留下任何预言,没有留下任何嘱托,也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就这样甩开他的手,消失在风雪中。
他想到了父亲,并怀疑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粘人,才把自己丢给了菅原道长,而菅原道长也觉得自己总是缠在人身边,不能成事,才抛下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师父在哪里呢?他在做什么呢?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少年胡思乱想着,头顶忽然覆上一个宽大的手掌。
信长摩挲着少年的头顶,揉乱了少年的发,而他心中也是乱乱的。
他之前猜想少年会又哭又闹,会直接跳下车追出数里,或者哀求他带自己找师傅去——但少年只是把自己乖乖地圈在原地,很小声地哭。
他想起离开京都的前一夜,菅原道长摩挲着梦中少年的脸蛋,朝他道:“信长君不必担心,他是个坚强的孩子……总会自己看开的。”
少年抬起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看他,而信长也用温暖的手掌托住他的脸颊,又起身爬到少年身侧,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不要哭,”信长绞尽脑汁安慰他道,“脸都哭花了,多难看……”
少年泪流得更多,信长暗道糟糕,忙伸手抹少年的眼睛,又把湿热的手捂在少年冻的发红的脸上。
“别着凉了。”织田信长叹了口气。
少年抽噎不止,又打了个喷嚏,而后将头靠在信长肩膀上,闭上眼休息。
马车一路颠簸,穿过原野与河滩,在白色的雪与冰上,停着几只单脚站着的白鹭,其中一只生的很小,恐怕是才离开父母独自觅食,也不知它能不能挨过这段日子。
信长眉头微蹙,将少年搂的更紧。
“你放心,在你剿灭狐妖之前,我不会走。”织田信长低下头,悄悄与他许诺。
“我们之后去哪里?”少年心中茫然,“师父说要我捉百鬼,可是……”
“他没有同我多说,只是告诉我顺着陆路慢慢走,总能到江户城的,”信长轻嗤,“你师父老这样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我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少年幽幽道。
信长犹豫不决,最终点了点头,又把少年的手放到怀里捂热。
竹中宗治抽抽鼻子,神色逐渐平静下来,
“我才不哭呢,”竹中宗治小声咕哝,“他肯定算出来了,说不定现在在偷看我笑话。”
织田信长知道他心里肯定还难受,于是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哭出来也没事。”
哭的厉害的时候说不要哭,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反倒说哭出来也没事。
竹中宗治被气笑了,红着眼角看他的脸,开口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不会安慰人。”
“我都不懂你在哭什么,”织田信长挠挠头,给自己找补,“不就是自己出个远门吗,更何况还有我陪着呢。”
想要什么就能得到,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一代霸主,如何懂小孩子为什么难过?
竹中宗治又低下头,露出伤神的表情。
“额……别哭了,你长大就知道了,”信长有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