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家”绝非回柏山堂的意思。
祝星繁开车直向公司所在的CBD片区而去。除夕的余城近乎成了空城,平日暴躁拥堵的高架桥此时如平川,畅通的不像样。大片耸立的现代建筑还没完全跌出视线,祝星繁就下了高架,拐过几个路口,忽然驶入一条宽大干净的老街,道路两侧巨大的古榕树在空中交错,碾碎了整片日光,也隔绝了老城区的喧闹。
沿着这条僻静的大路一直向前,豁然出现一片影影绰绰的别墅群,在寸土寸金的老城区,难得存在这么奢侈的僻静。
祝星繁将她们带到了祝家老宅。
难怪她能以很短的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程巴黎郁闷地想。
让程巴黎郁闷的是自然她那不听话的奶奶——哪有过年去打扰人家的道理?可老太太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跟着祝星繁。
车窗外草坪绿湖缓缓而过,最终在一幢独栋别墅前停住。
祝星繁打开副座的门,小心搀扶着老太太下车。
而独坐在后排的程巴黎怎么都迈不开下车的腿,一想到等下会见到老板何啸尘,还要带着糊涂奶奶在老板家共度春节,就尴尬的想逃——哪个打工人能摊上这般凌迟?
车门被拉开。
祝星繁修长的身影逆光立于车外,扬起纤薄的嘴角,自上而下觑着程巴黎:“干嘛一脸苦大仇深的?我家又不是盘丝洞,吃不了你。”
无奈下了车,没过三步,程巴黎想起了什么,忽地停住。
祝星繁:“又怎么了?”
祝家距奶奶家不远,一路上程巴黎还没发现像样的购物地准备登门礼物,就被祝星繁蓦地带到了隐于闹市的老宅别墅。
程巴黎:“附近有商场吗?我不能空手进门。”
祝星繁大概心情不错,眉眼疏朗地对她一笑:“又不是见家长,不用讲究礼节。”
“……”说者无心,听者走心。
“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人,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多人一起过年了,你和奶奶能过来,该是我感谢你们。”祝星繁总能以独有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拉满情绪价值。
程巴黎明白这番话只为安抚她的不安,她当然也知道,祝星繁邀请她们祖孙来家里,除了奶奶撒泼作妖,或许,还在可怜她。
“程程来了啊!”一个熟悉热络声顺着午间的微风,从院内飘了出来。
循着苏姐的声音望去,身前如画般的景致才得以在程巴黎眼中铺展开来——
这幢三层别墅比起柏山堂那间更庞然,庭院深阔,自然气息浓烈,最吸睛的便是爬满门墙的各色鲜花,看外形应该是月季,白的、黄的,还有明度不一的各种粉各种橙……程巴黎有些恍惚,仿若瞬间回到了法国的家,那里门庭的鲜花也正盛放着。
“苏姨过年好。”程巴黎应声道,比来老板家过年更凌迟的,莫过于还是空手来的,“今天是我冒昧了,过年上门打扰不说,来的匆忙又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哎~你这个女子!逗四自己人客气撒嘛——”苏姐一激动就飙乡音,连眼尾纹都是喜庆的,她搀过老太太,“这是奶奶吧?”
钱老太重新披上社交悍匪的风貌,自来熟的跟苏姐走进屋内,一路畅聊,时不时还迸出来自阿兹海默的混沌语言,苏姐应对自如,完全没把老太太当病人。
祝星繁和程巴黎缀在她们身后,走进庭院,程巴黎才发现这里比外面看起来宽阔得多,别有洞天的被植物景观覆盖,连片的绿色偶有表层泛着花头。
“再过几个月,等花开好了,院子里就像花海,漂亮极了,我最喜欢门前的两颗紫薇树。”
祝星繁清透磁性的声线和院内的花草香意外缠绕,被风掷入空中,细细散了。
出自建筑专业的本能,她一眼辨认到这些绿植花草潜含的设计感,又全然没有出自商业之手的冰冷做作,将植物的生命力彰显到极致。
她想起养父说过的一句话:如若没有倾注足够多的爱,何来生命力?
想必眼前花草的主人,爱惨了它们。
“苏姨手真巧,不仅花种得好,审美还特别好。”程巴黎想当然地说。
一阵新的花草香卷来,却孤单游弋,没了人声相绕。
祝星繁不置可否,不发一言地继续向前走。
随着玄关的大门关上,世界仿佛被吸干了杂音,呼吸间似有若无的淡淡檀木香,隐遁了各种杂念,心神如突坠真空地带。
令程巴黎意外又庆幸的是,何啸尘不在。
祝星繁看穿了她的心思:“家里今晚只有苏姨和爷爷,詹叔除夕要祭祖,明天才会回来。”
一点没要提何啸尘的意思,好像这个爹是假的。
这时,客厅炸响了老太太很有气势的一嘴:“猪大哥?”
闻声,程巴黎神色紧张,快步拐进客厅,生怕奶奶又出幺蛾子。
经由和门厅隔离设计,厅内的偌大空间豁然将古雅的宋式美学一寸一寸展开。一面通顶展示柜立于侧墙,橙黄柜灯为整面的私藏染上一层古韵。正中的会客区域空无一人,日光透过一旁的落地窗斜照进来,遇上窗前的屏风一挡,只得在其后聚成稠密一团。
老太太的声音便是从屏风后传来的,翠竹屏面勾勒出一高一矮的两轮人影。
“奶奶!”程巴黎走过去,却不料措手不及和祝老爷子打了个照面。
祝厚德呆坐在轮椅上,凝望窗外,眼神空洞。但相比程巴黎对他朴门那一面的记忆,此时他多了几分生命力,不全然像个空壳。
老太太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趴在程巴黎耳边用气声说:“就是这老头儿!天天扒墙根儿看我跳舞!”
程巴黎顿时哭笑不得,最近奶奶确实没少说有个老头儿对自己有意思,理由是不仅爱看她跳舞,瞅她的眼神还很不对劲,直勾勾的。程巴黎听了全当是阿兹海默的狂想。
原来老头儿是存在的,但有意思……依然是狂想。因为老头儿瞅谁都直愣。
“爷爷好。”程巴黎在轮椅前蹲下身,用合适的分寸感开始介绍自己。
周遭静谧,阳光浓稠,程巴黎不紧不慢的谈吐游荡在耳畔,祝星繁望着她纤薄挺直的背,眼里的温度也跟着升了温。
当她说道“我是星耀的员工,也是星繁的朋友”时,祝厚德苍老松弛的眼皮明显抖动了一下,垂下眼,用活泛的目光直视程巴黎。
“我们爷爷啊,就喜欢看院里的广场舞,最近状态也好多了。要说起来,真得好好谢谢钱奶奶!”
苏姐话音一出,老太太缩了缩脖子,偷偷对程巴黎挤眉弄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可没自作多情!
简单用过午饭,两位老人的生物钟也到了午睡时间。安顿好他们后,程巴黎怎么都不好意思当个闲散人员,打算去厨房帮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结果连门都没跨进就被苏姐赶了出来:“一会有私厨上门,这没你的事,和星繁去玩儿。”
按照余城习俗,除夕这天讲究沐浴更新衣,代表着“除旧换新,等待迎福”。
祝星繁带程巴黎乘电梯直达三楼,一整层都是祝星繁独自的空间,会客厅、卧室、客卧、健身室,室外还有一面南向的宽大露台。和这里比起来,柏山堂单薄的居住环境倒显得委屈了这位大小姐。
“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浴室里的浴巾和洗漱用品都是新的,你随便用,有什么其他需要的,随时和我说。跟在那边一样,我就在你隔壁。”随后来到衣帽间,祝星繁一指成排的当季衣服,继续说,“这些衣服也是新的,已经洗过了,喜欢哪件就穿哪件。不过——”
祝星繁扫视的目光紧贴程巴黎:“你比我矮那么一些,但撑起我的衣服,应该没问题。”
“?”历来平视的两个人,也能被祝星繁分个高矮,程巴黎惊了,“我怎么可能比你矮?”
祝星繁微斜着眼,高傲之色尽显:“你多高?”
程巴黎的自信劲同样不少:“不多不少,170整。”
祝星繁“哦”了一声,嘴角噙着更盛的傲气:“确实比我矮,我170.5。”
……亏她还好意思说。
程巴黎不甘示弱,在一排大牌简约商务风的衣服里,挑了件别具一格的浓艳卫衣,徐徐地回击:“没办法,我们00后比较喜欢多巴胺的穿搭。”
“……”祝星繁脸上无波澜,“穿搭看心情,不分年龄。”
作为90后尾巴的祝星繁,只比程巴黎大了半年多,山川日月皆依旧,但中间毕竟隔着跨世纪,听起来确实不大像同一批产物。
“嗯,没错。”程巴黎语气也无波澜,但就是贱嗖嗖的,“90后穿搭看减龄,减了龄,心情能不好嘛。”
祝星繁吃了不会说脏话的亏,哪怕像程巴黎骂声“Merde”呢,致使一些愤懑的情绪无处发泄,发泄不了……就继续攻击,她转身从衣柜里拿了什么,递给程巴黎。
Merde!程巴黎默啐一声!
一套蕾丝夜光绿内衣……
等着她去接。
绿到关灯能发光的那种。
“不是喜欢多巴胺吗?拿去穿。”祝星繁淡声说,“这套是全新的,也已经洗过了。”
唐诗的品味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刁钻,当初送祝星繁这套内衣,还困惑她为什么不喜欢呢?
祝星繁现在都忘不了苏姨整理衣柜时发现这套亮眼私藏,对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Size可能不合适。”程巴黎也接受无能。
祝星繁睨着程巴黎身体的某处,然后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合适,我们差不多。”
“……我还是穿自己的吧,洗洗就好,洗完澡也烘干了。”程巴黎继续挣扎。
“烘干机坏了呢。”
Merde……
花洒的热水落下,程巴黎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讷然恍惚——祝星繁这个人,可能是惹不得的。
都说摩羯女才是腹黑界的Boss,她今天总算浅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