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露台,灯光朦胧,桌上的冰桶里,静置着几瓶酒。
程巴黎倚在护栏上,抬头看夜空,除夕夜的天空清朗,无云,漫天繁星。
“星繁。”程巴黎呢喃了一声。
“嗯?”祝星繁正低头开着一瓶酒。
“你的名字取的真好。”
起伏的烟花流光映得程巴黎忽明忽暗,她汪泉一般的双眸认真看着祝星繁,嘴角弯弯一笑。祝星繁只对视片刻,倒酒的动作差点变形,她垂下目光,隐住情绪,“家里人取的。”
“好听,寓意也好。”
“也许吧。”小时候曾缠着祝希影,问她为什么叫“星繁”。
祝希影回答的一字一句,到现在仍历历在目,她说:“我给你取名时是在晚上,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就想到了这两个字,当名字还不错。”
幼小的祝星繁没有听出满天星的美感,还很失望,没有其他父母对孩子百般期许,倒像是张口就来的随便。
她站在程巴黎身边,也抬头看夜空,漫天星光,确实很美。当年祝希影的那片繁星,是不是也如今天一样。
“是你妈妈取的名字吧?”程巴黎对祝星繁举杯,“干杯!”
继两个人别墅的第一次碰面后,程巴黎第二次提到祝希影,她仍不知道“妈妈”两个字完全是祝星繁的逆鳞。
夜色隐去了祝星繁闪躲的神情,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法语的干杯怎么说?”
“Santé。”
“San……té,Santé!”一串烟花又绽开,两支高脚杯轻轻一碰,祝星繁浅笑的妩媚,“新年快乐。”
“发音有进步哦,santé,新年快乐!”程巴黎尝了一口酒,沁凉和热烈同时冲击而来。这是她回国后的第一个春节,她格外想念家人,想法国的,想素未谋面的,想福利院的。她甚至想问问祝星繁,你想念妈妈吗?
悲切的情绪不适合在良辰下蔓延,她转而说:“你妈妈应该是个温柔漂亮,情感丰富又很有主见的女人。”
祝星繁想了想,嗯,她就是太有主见了,不然也不会……至于情感丰富,祝星繁不置可否,但更偏向换个说法:跳脱。
“你怎么知道的?何总和你说的吗?”
“我跟何总从不谈私事。”程巴黎不难觉出怪异,祝星繁喊的是何总,而不是爸爸,她解释,“内心单一的人,家里不会像柏山堂有这么精巧的美感。”
祝星繁双眸微敛,险些笑出来,柏山堂的侘寂水泥风也能叫美感?祝希影是前卫,早在20年前就将当下才被推崇的风格成了型,但那个家,祝星繁从小到大对它只有一个感觉:阴冷。
“如今随处可见这种故作简朴的流水线设计,你居然觉得美?建筑设计师最该具备的基础,难道不是审美能力吗?”
“祝老板质疑我的专业水准吗?”程巴黎笑问,稍顿,语气多了几分认真,“可我觉得祝老板也很美。”
说完,程巴黎仰头继续看星空,手里的酒也见了底。
祝星繁的心弦被用力撩拨了一下,从她的角度看程巴黎,微抬的面庞像珍藏的艺术品,美人如玉,却只能远观欣赏。她怀疑酒喝的太快,连反射弧都变长了,隔了很久才移开视线,当傲娇本性重新夺回理性,才缓缓道:“油腻。”
程巴黎没搭腔,今晚她看起来格外温情似水,只默默喝酒。
当心软下来,长久的禁忌也变得没那么可怖,祝星繁情绪平缓地谈及母亲:“你见过我妈妈的样子吗?”
程巴黎住进柏山堂时,家里还维持着祝希影在世的痕迹,难免会见到照片之类的私物。但她摇摇头,“没见过。”
事实上,从因何啸尘的邪祟要求搬进柏山堂,程巴黎就对祝希影这位女主人产生了怜悯,尽管对她一无所知。
在那些独自住在曾属于她的空间的夜晚,在伪装配合何啸尘各路不明来历的“大师”做法会时,在抬眸低首不经意间,撞见的她的画,她的字,她的各色杰作——程巴黎在零碎的时间片段中反复描摹着祝希影——这个女人到底遭受了什么,死后还要被丈夫当做厉鬼防备?
“可你说她漂亮。”祝星繁语气轻柔,没有丝毫较真的意思。
“我不是说了吗?”程巴黎忽然靠近,连带她身上清透的香气一起袭向祝星繁,“祝老板美,妈妈必然也美。”香气顷刻散了,程巴黎越过祝星繁,拿起放在她身后的酒,把一双酒杯斟满。
母女确实是一对美人,可却是不同的美。祝星繁一直觉得自己和母亲并不是很像,五官和性格上反而更像爷爷。
“爸爸!接电话啊爸爸!接电话啊!”空旷的露台上响起贱嗖嗖的微信来电。
祝星繁眉头一蹙,听到一次抗议一次,“你就不能换个铃声?”
程巴黎没接起视频通话,直接按断,先把铃声换了,换回用了很久的SERENDIPITY,再将电话回拨过去。
“chérie!新年快乐~”屏幕上闪出一张喜气洋洋的脸。
“新年快乐妈妈!”程巴黎举着手机,语气是祝星繁从没听过的娇嗔。
“我的大宝!”这次是个男人的声音,“你那里一切都好吗?奶奶好吗?”
“爸爸,我很好,奶奶也很好。”程巴黎向祝星繁转动镜头,画面刚好装下两个人,祝星繁立刻认真又礼貌道:“叔叔阿姨好。”
“你好呀,祝小姐。”程爸爸很自然地回应。
祝星繁惊讶,“您认识我?”
“何止认识,”那边的程妈妈笑意盈盈的,语速缓慢,普通话不是很流畅,“女儿总提起你,说你是她在余城唯一的朋友。多亏了你照顾,阿姨一直很想感谢你。”
很友善平和的一对华人夫妇,和祝星繁寒暄完,他们又恢复了同程巴黎单独的亲子时间。祝星繁听到夫妇二人用混合了中法双语和余城方言的奇特语种,给程巴黎展示院子里的花草成果,言语间还穿插着一些家常。
满院的植物香随风卷起,又转淡,祝星繁看了眼程巴黎的视频通话,法国那边正值午后,不知那里的花草是什么味道,也不知同父母的亲近是什么感受。
祝星繁从没有过。
父亲是缺失的。
母亲是鸡血教育的信奉者,争分夺秒打磨她成才,精确到以天为单位制定KPI。
好像祝希影知道不能陪她很久,带着她一直在赶路,停歇就是可耻,某个间隙或许存在血脉之间的温情,但都太淡了,还不等它成型,便又匆匆奔赴下一段路。
程巴黎挂了电话,回头看见祝星繁,正坐在躺椅上,若有所思的喝着酒。
拉过另一张躺椅,程巴黎在她身边坐下,“抱歉,电话的时间有点久。”
“和我说说你过去的事,什么都行。你说我是你朋友,可我总觉得不了解你。”酒精的作用逐渐加大,祝星繁心里怎么想,嘴上便怎如实说。
“好呀,可我要交换。”程巴黎狡黠道。
祝星繁笑了笑,换了个舒服姿势坐好,随后闭上眼睛,“成交。”
程巴黎很会讲故事,从她小学到大学的时光被她描绘得一路生花。祝星繁听得津津乐道,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听完那种迷雾感仍在,她还是不了解她。
像是故意尘封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比如以她的学历和能力,为什么会来星耀?她在事业上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还有她的家庭,奶奶那么大年纪,身患重病,为什么一个人留在余城?从面相和语言习惯来看,程爸爸完全不像奶奶的儿子,而程巴黎,外表上也没有遗传到她父母分毫。
除非……程巴黎和其中一方不存在血缘关系,很明显,非血亲的……只可能是后者。
祝星繁猛然睁开眼!
夜色里双眸漫开浓烈情绪,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在程巴黎身上游移。
此时,脑海里忽然唤醒了几个月前钱奶奶走失的片段,老人深夜抱着奶粉痛哭,如果这个举动出于执念,执着到哪怕忘了全世界也放不下,源头必然来自婴幼儿期的程巴黎。从程巴黎讲述的她的过往,很明显她的整个学龄期全都在法国度过的。
无意间,程巴黎刻意尘封的部分,祝星繁勾勒出了模糊的轮廓。
如果没推断错,程巴黎脱离原生家庭的时间,大概是幼年早期,甚至更早。
她到底发生过什么??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她的亲生父母呢?
想至此,自己所谓的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和程巴黎的遭遇比起来,简直幼稚的可笑。
祝星繁的心口和眼眶胀的难受,程巴黎打破了她一贯理性的坚执,全然被翻滚的情感所取代。
她觉得这种情感是同情,和看到唐诗因为抑郁症病发而自残时的反应类似。
但不同的是,她忽然很想抱抱程巴黎。
心疼她吗?
酒精的作祟下,这种冲动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