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九夏,正值雨季。
微雨淅淅沥沥下了十日之久,如今才算是虹销雨霁。
一缕扶光透过合窗映入殿内,顺着地锦落在案前的谢为欢身上,衬得她更加恬静淡雅。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倚在案前认真看书。青丝如墨,肌肤如玉,眸若秋水,极为清纯动人。她的柔荑轻轻摩挲着书的一角,目光落在书卷上。
轻风卷起书页,沙沙作响,而她却不为所动,似乎心思并不在书中,早已飘向远方。
这时,一阵微弱的脚步声自耳畔传来,拉回她的思绪。
脚步虽轻,呼吸声却极重。
“姑娘,您瞧了整整一天的书,快来吃些糕点,奴婢特意去小厨房取来的,都是您爱吃的。”
谢为欢闻声轻轻抬眸,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受尽委屈的脸,眉头紧皱,眼睛湿漉漉的,鸦睫上还挂着泪珠。
这来人叫半夏,是她的贴身婢女,平日里活泼乱跳,连声音都似跳珠般活跃,今日怎会如此沉闷?
“半夏,你这是怎么了?何人欺负你了?”谢为欢抬手合上书卷,神色凝重盯着她打量。
“没…没什么。”
半夏抿紧嘴唇使劲摇头,她不过是一个婢女,眼下她家姑娘处境如此艰难,怎还能给她添堵。
“不同我说实话?”
谢为欢见半夏眼神闪烁,心中大抵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眼下她虽举步维艰却也有能力护着贴身婢女。
“姑娘,真的没什么,不过是奴婢方才去小厨房遇到了王婆子,听他们议论姑娘,奴婢气不过同他们吵了一架。”
谢为欢半垂眼帘,弯着唇无奈道:“你同他们置什么气?左右不过是几张嘴,任凭他们说去。”
她来到相府后从不怕被人说闲言碎语,唯独怕的只有那一件事。
半夏嘟起嘴,单手叉腰,“姑娘,奴婢就是气不过,他们未免说得太难听了些。”
“说什么姑娘已过了及笄,相爷还未抬姑娘入府,怕是已经厌弃了姑娘,要赶姑娘出府!”
“姑娘,恕奴婢多嘴,等相爷回来,您多主动些,相爷终归是一个男子,府中也只有姑娘一个女人,若是他还不给姑娘名分,姑娘怕是要被吐沫星子淹死。”
半夏一时心直口快,说完后自知失言,连忙跪下认错:“姑娘,奴婢一时失言,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本就是如此,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哪里会去责怪你。”
谢为欢目光飘向合窗外,屋檐上的水滴像碎花一样打转,飘落。
“滴答”一声,落在一滩水中,泛起阵阵涟漪。
她又哪里有资格去责怪?
谢为欢本是乞丐出身,幸得商陆所救,养在府中,不以奴身自居,能得如此已是老天保佑。
犹记八岁那年,她于大雨之中四处流浪,无情的雨水打湿浸透她身上的破布,凉意深入骨髓。
她跪在地上祈求着能有路人带她离开,得到的却是厌弃的眼神和无情的嘲讽。
“哪里来的乞丐,脏死了,快给我滚!”
她是乞丐,她脏,
如果无人相救,她会不会死?
若是死在大雨之中也好。
在谢为欢失去全身力气倒在地上,彻底绝望时,她的身前忽地出现一个人,撑着油纸伞遮在她头顶。
她颤巍巍抬眸一瞧,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真是好看。
一席月白色的衣袍,孤站在大雨之中,仿若从画中走的白鹤,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耳畔响起男人似鸣琴弦的话音,“自此以后你便唤作谢为欢,入我相府。”
谢…为欢。
他为她赐名,带她回府,教她习字,作画……
世人皆道商丞相无心无情,心狠手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而在她眼中,她的商陆是一个极好极温柔的男人。只是平日里对她严苛了些,冷冰冰的。
动情不需要人教,也不知何时起,心思萌动的她就爱上了这个男人,没有任何缘由。
她敬他,爱他。
也不敢揣测男人收养她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一时的于心不忍?又或许是缘分…
他是天上月而她却是地上泥。
寄人篱下,谢为欢总是小心翼翼的,从不主动去索取什么,只知听商陆的话。
即使是心仪这个男人,她也只是偷偷在角落里暗自喜欢,窥视他的喜好,尽力照顾他的一切。
府中人皆说她是商陆后宅多年来唯一的女人,对她更是非同一般,待她及笄后,定会抬她入府。
因身份低微,不能得正妻之位,妾室之位对她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谢为欢也以为商陆会在她及笄后将她纳入府中,可眼下她已过了及笄一年,今日过后便是十七岁。而男人对此事仍只字未提,好似从未有过将她纳入府中的心思。
她在心里也开始暗暗疑惑。
加上府中下人皆是狗眼看人低的,见谢为欢抬位无望,没了此前的尊敬,近来趁着相爷不在,越发放肆,明里暗里针对她,欺负她。
商陆不在府中,她受了委屈只能忍着,受着,她只不过是一个得相爷照抚的乞丐。
若是相爷弃她。
她甚至连婢女都不如。
“半夏,我们以后不理他们。”谢为欢垂下的睫毛盖住瞳仁,吩咐道:“让他们说去。”
“是,姑娘。”
半夏长叹息一声,望了望眼前的谢为欢。她家姑娘虽不是什么妩媚动人的女子,却也是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丰腴的地方丰腴,清纯的外貌下总有一些地方暗戳戳的勾人,不禁让人想入非非。
她一个女子尚且如此,更别提男子了。
有如此女子伴在身侧,还不赶紧将其收入房中,难不成是等着送人?
这时只听门外下人来通传:
“姑娘,相爷回来了!传姑娘去正殿!”
*****
风雨过后,青石板路上存着几滩积水,仿若明镜映出少女轻盈的身姿,行步如风,额角已泛出薄汗。
脚下溅起水渍落在裙边,绽放在光影下,显得格格不入,而少女却丝毫不在乎。
她只想快点去见他。
这一年来,她朝思暮想。
不过片刻,终于行至正殿外,谢为欢站在殿外心跳如鼓,两人已快一年未见,她写给商陆的信总是石沉大海,只好派人打探他的消息,下人们每次带回的消息也只是“相爷安好”。
草草一句,知他安好,
对于她来说已是莫大的心满意足。
殿外,她按下心中的悸动,抬步入内。
见男人坐在殿中喝着茶,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商陆,只是消瘦了不少,眸子是如此深邃而沉静,飘若谪仙。
一缕清风拂过,扬起男人的衣袖,苦茶的陈香弥漫在整个殿中,气息清幽,让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站在殿外做甚?进来。”男人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冷冽如常。
眼光流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门外盯着商陆很久很久,缓步入内后,她轻声唤道:“相爷。”
久别的欣喜,冲刷心中所有的委屈。
“我不在的时日里,府中一切可安好?”
他将茶盏放在案上,眼神落在谢为欢身上,脸色忽然有些凝重。
一年未见,面前少女出落得越发动人,只是性子还似往日那般浮躁,带着泥点的裙摆,溅湿的鞋袜,无一不在昭示她急切前来见他的心思。
自幼他便教她无论遇到何事都要沉得住气,看来在沉住气一事上,还需再教上一教。
谢为欢俯身回应:“安好,相爷放心,一切安好。”
为了不给商陆添麻烦,谢为欢将她在府中委屈一事隐瞒下来。
她不想成为后宅的那些女人,一受到委屈,便要向男人告状,寻求庇护。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只他一人而已。
“我让你学的东西,学的如何?”商陆面容平静,搓着手指。
谢为欢初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商陆口中所说的是他离府前布置给她的任务——学霓裳舞。
起初她还疑惑为何商陆唯独让她学此舞,转念一想或许是他想要她日后跳此舞给他看。
思此,谢为欢怯生生道:“回相爷,不负相爷所望,欢儿已熟练掌握此舞。”
只要他想看,她随时都可以跳给他看。
也只能跳给他一人。
“嗯…”
商陆的神色很淡,只微微点头,而后对着身侧的下人摆了摆手,冷声吩咐道:
“你们先退下。”
晨曦初露,斑驳的光影如同金灿灿的光晕跳跃在男人月白色的衣袍上。
此时殿内只余他们二人。
然,男人未语,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在谢为欢身前。
四目交汇瞬间,谢为欢全然怔住。
商陆见她纹丝不动,双眸微微一沉,“不收?”
这是给她的?
谢为欢轻轻抬眸,走上前去接过那块玉佩,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相爷,这是…给我的?”
商陆摆了摆衣袖,表情严肃:“十七岁生辰礼。”
商陆的口吻很淡,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然而此事对于谢为欢来说却是非同一般。
她乌亮的眼眸升起点点光彩,冲他浅浅一笑:“欢儿,谢过相爷。”
她十七岁的生辰礼。
原来他还记得,
记得她的生辰。
少女的笑意从眼中溢出,连鸦睫都带着欢喜的颤抖,如同晨曦中的微风,温柔而明媚。
欣喜过后,谢为欢抬眸,注意到商陆脖颈处竟残有一点血渍,若非靠得很近,不会有人瞧出。
“相爷,您脖子上有血迹。”
“无妨。”
商陆习以为常,大概是方才审讯犯人时不小心溅上的。
谢为欢垂眼,思起方才半夏的话,她需要主动才能如愿以偿,话语一下子软下来,“相爷,让欢儿替你擦去可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哀求。
然,对方未语。
谢为欢鼓足勇气,大起胆子缓步走至男人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