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惊秋满脸纠结,后面是微笑的顾白,前面是一脸冷淡的少年与面色黑沉的晏辰安,站在这几人中间他险些挺不直背。
“长漠,去买些甜味的糕点,孩子喜欢的那种。”顾白神态自若,在一室尴尬里侧眸看了眼晏辰安,笑容意味深长,“顺带买上一坛桃花酒,客人来了,总该礼数周全一些。”
“是,父亲。”少年低垂着眸,动作间尽是恭敬,甚至有些一板一眼。
门再次关上,站在云惊秋面前的只剩下神情微妙的晏辰安。
“两位,坐下聊聊?”顾白微微一笑,坐于窗前气质平静淡然,让人不自觉地安静。
晏辰安上前一步直接拉住云惊秋,高大的身形将他彻底挡住,透着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个客套的笑。
“不打扰这位公子了,我们这就离开。”
云惊秋挠挠脸,不自然地从晏辰安身后探出头,梳不下去的呆毛颤了颤,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白。
顺着窗外打在顾白脸上的光一点点看,视线略过勾起的桃花眼,挺翘的鼻梁以及淡粉的唇,他忽然想到那么熟悉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不必着急离开,我与你们而言,并不算陌生人,今日偶然再见,只是想再同席一次而已。”
顾白轻轻搅动杯中茶叶,看着其在透亮茶汤里上下沉浮,眸光里多了点感慨。
“往事随风,不过再次相遇,也是缘分。”他语气柔和,看向云惊秋时带了点怅然,“惊秋,有人托我为你带一句话。”
晏辰安不知为何极不喜欢眼前这人的目光,甚至听到最后那句话心底陡然生出几分厌恶,仿佛这句话背后的故事是他恨不得捏碎的存在。
他下意识将云惊秋藏的更深,却抵不过云惊秋主动站出来问道:“那个人,是谁?”
云惊秋忽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只是听到顾白提起便按耐不住站了出来,他很想知道那个人留下的话。
顾白撑着侧脸笑的温柔,另一只手轻挥,屋里陡然生出数条藤蔓,迅速编织在一起化作一个藤椅安静候在云惊秋身后。
“坐下慢慢听,晏公子,你也坐下听一听吧。”
晏辰安眉头皱的越来越紧,此人毫不避讳自己的能力,甚至好像知道所有的事,包括他的往事。
而与晏辰安的警惕不同的是,云惊秋眼睛骤然一亮,直接扒着藤椅坐了上去。
“你是修仙界的!”
顾白点头,“算是。”
同类啊,此刻云惊秋简直不能再开心了,三界分离已久,但妖族与修仙界因为凌泉仙君的缘故与修仙界一直都友好往来,并且妖族与修仙界第一宗门上宁宗关系十分亲密。
哪怕是他,也不会挑修仙界的刺,甚至对修仙界还抱有不低的好感。
顾白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见两人终于肯坐下他才缓声道:“江柳已入轮回,惊秋,你不必再去洛宁找他了。”
江,柳……
云惊秋嘴角的笑一点点收起,最后拉平变得冷淡起来,找到同类的喜悦也一点点消散,缓缓开口,声音低落。
“他果然还是入轮回了。”
云惊秋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但这也是意料之中,只是,只是……他是妖啊,为何要主动走入轮回?
听到他的话,顾白难得露出一丝怀念,但只有一瞬他便继续道:“离开前,江柳托我来寻你,然后再告诉你一件事,无论你是否能够接受,他说,这件事你必须知道。”
“惊秋,你不是纯正的妖,七百年前,有一人将你埋入了河岸,此后日日精心照料直至你破土而出生出神智,而从你开智那日起,那人便再也不曾来过,教导你的责任便落到了江柳头上。”
“江柳只是棵柳树,磕磕跘跘教了你几十年也没能将人界的知识讲通,反倒让你数次身陷险境,不久后你选择离开前往妖族,江柳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那里最适合你,也知道自己马上要入轮回。”
“惊秋,若想知道自己的往事,便再次回到洛宁看一看,若不想,那就依江柳所言,别再回去,在三界继续逍遥便好。”
顾白温柔的声音一点点消散,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
这些话所含信息太多,一时间没人主动开口打破安静,唯有三道不断的呼吸声提醒着时间。
街上的喧闹透过窗户传了进来,而后一点点放大,直到彻底取代呼吸声。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起,云惊秋只问了一个问题,“我与你,是不是认识?”
这是他初见到顾白时问出的问题,此刻他再次提起,语气却截然不同。
而顾白,第一次没有回答,这次却开了口,“你认识的不是此刻坐在你面前的身体,而是一个完整的顾白。”
侧目看向一言不发的晏辰安,他轻声道:“晏辰安,有些事可以忘记,而有些事忘不得,这句话,是你第二次听到了。”
吱呀——忽然起了一阵风,窗户被吹的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树叶被吹的沙沙作响,阴云从西边压了过来,呼呼风声越来越急,秋初的最后一点燥热在凉风里消失不见。
一只素白的手伸出窗外,大风卷起的枯叶落入手中。
“要下雨了。”
顾白收回手,叶片重新归于风中,而后房门打开,屋内只剩他一人。
“还是和以前一样,急了便喜欢不告而别,不知道云叔叔能不能看到。”
轻声呢喃很快便消散在扑面的凉气里,忽然一道折扇打开的声音唤回了他思绪,转过身,一身着月白对襟长袍,头戴白玉冠的男子摇扇笑眯眯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男子略一偏头,熟稔道:“怎么来人界了,难不成是某个人太恶劣了,你受不了了?小白。”
顾白垂眸低笑,声音还是那般温柔,“来替故人看看故人。”
男子像是被恶心般抽了抽嘴角,嫌弃道:“小白,你何时说话如此恶心了?”
“啊?有吗?”
完全不符合身份的反问从顾白口中吐出来,而后他眨眨眼抬手一捏,白色雾气自他脸上散去,再看便是一张灵动的少年脸,哪里还有先前的高深莫测。
“谢六年,我就不能是想你的酒楼了吗?好歹我也是挂名吉祥物呢。”
谢六年一合扇子,“不知道你又想做些什么,但既然来了,那就我做东,请你白吃一顿大餐。”
“行啊,那就等我养子回来再开席吧。”
“养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儿子?”
顾白无聊靠在窗户边,余光瞥见长街尽头逆着人流而来的白衣少年,苦恼道:“说不清楚,意外,都是意外。”
谢六年下巴抵着折扇疑惑万分,“叫什么名字?你的养子我总得认一认。”
顾白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放弃抵抗,“长漠。”
“什么?!”
“你在搞什么?”
“你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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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惊秋拉着晏辰安离开酒楼,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味的往前走,没有目的地,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酒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而被拉着衣裳的晏辰安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直到他停下。
抬头看下天色,阴云已经追了过来,天色昏暗,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怕打雷吗?”他垂眸看向一脸别扭的云惊秋,故意问出了这个问题。
云惊秋还沉浸在那些突然得知的消息里,猛地听他这么问想都没想回怼道:“小爷怎么可能怕打雷?是你怕吧。”
晏辰安挑眉没接话,只是幽幽瞥了一眼他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只一眼他的视线就又移了回来,意思不言而喻。
云惊秋倏地收回手,还掩耳盗铃般在背后甩了两下,梗着脖子道:“我就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有点没反应过来而已,没有学你们凡人伤春悲秋。”
晏辰安配合点头,随意牵起他的手夸赞道:“还知道伤春悲秋这个成语,不错不错。”
云惊秋张嘴又闭上,切了一声偏过头,发丝被下雨前的凉风吹起,带着丝丝凉意擦过晏辰安的手背,打在他的侧脸。
阴云彻底布满头顶的天空,街上早已没了之前的热闹,所剩无几的摊贩都在加急收拾着东西,和即将到来的雨比着速度。
地上的尘土都扬了起来,匆匆的行人挡着脸拎着衣摆与两人擦肩而过,云惊秋黑色的眸子里透出点点浅蓝,那是他属于妖类的象征。
挥手扇去鼻尖的尘土,纤长的睫毛落下又扬起,他忽然指着前方道:“白糖糕,那婆婆还没收摊。”
晏辰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一众匆忙的人里,婆婆的动作格格不入,明明天色将黑,雨水将落,她却不紧不慢的掀开竹屉,里面是摆放整齐的白糖糕。
“要下雨咯,夏天也要彻底过去了。”
婆婆声音里混着老人的浑浊,却叫人感受不到任何的苍老,只有对季节更替的感叹。
晏辰安忽然想起酒楼里那位叫顾白的青年最后告诉他的话,“有些事可以忘记,而有些事忘不得。”
是指什么?
他又忘了什么?
他无奈摇摇头,自一年前醒来,他便忘了很多事,只记得他叫晏辰安,没有记忆,没有过往,又何来忘记?
不过,忘不得的事他想不起来,但眼下倒是有另一件忘不得的事。
“还要白糖糕吗?”
云惊秋双眼瞬间亮起来,激动点头,“要!”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创造忘不得的记忆,比如,此刻即将迎来秋雨,他却为一个妖怪买下一包甜糯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