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成嘉樾从避弄转进书院,刚进院只听有人喊着“嘉樾妹妹”朝她跑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成嘉樾笑吟吟地转过身,俯身行礼:“宝义哥好。”
名叫夏宝义的小哥高高壮壮,谄笑上前:“嘉樾妹妹,三月未见,一向可好?”
夏宝义阿爹在县衙当差,素来粗莽,夏宝义有样学样,只要先生一时没盯住,他就在书院里耀武扬威,江禾脸上的伤就是拜他所赐。成观中了探花,他对成嘉樾才愈加恭敬起来。
“谢宝义哥关心,我特意为你准备了见面礼,望宝义哥笑纳。”
“这怎么好意思。”夏宝义受宠若惊地从姚华手中接过锦盒,莫非探花郎有意提携?
成嘉樾朝他走近了一步,“不妨启而一观。”
果然打开,却是一块碎瓦片,碎口处抹了深红色颜料,像是血迹一般。夏宝义一愣,成嘉樾伸手狠拧住他的脸,听他嗷嗷叫起来才撒了手。
“再敢欺负江禾,我定用这瓦片割开你的脖子!”说罢便走。
夏宝义揉着火辣辣的脸,抱怨道:“越发泼辣了。”上次为这事已经挨了板子,今天又被掐,一厨娘的孩子,犯得上吗?真是的。
吕铸铿锵有力的讲书声,开启了书院日复一日的学习。之前吕文山获同进士出身,书院名声大噪;如今成观高中探花,更引来诸多远道求学的学子。吕铸将容纳三十人的学堂扩到容纳五十人,又修出来一间藏书阁以供学子借阅。
浸晖池北面,自西往东分别是吕铸的书房、吕文山和吕瓒父子的书房、一间宴客厅。吕铸的书房庭院南侧连着临水轩;吕瓒书房庭院前的池边是则一块空地,石锁、箭靶、木人桩、兵器架一应俱全。吕铸一开始置备石锁、箭靶是为了平日强身健体、练习箭艺,后因江禾习武,越添越全。
成嘉樾带着她刺绣用具的提篮坐到了临水轩,江禾已经在练腿功了,她却一反常态,不再讲闲情故事,而是背起了《中庸》,江禾也在心里跟着默背。毕竟荒废了三个月,成嘉樾背得磕磕绊绊,实在想不起来江禾就出声音提醒。
这么一来,姚华看惊了:“娘子,这么一心两用,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什么时候背得脱口而出不必分心手中针,再背下一本。”
江禾一听,有道理,什么时候背得脱口而出不必分心手中招式,也算小成。这样几个月下来,江禾受益匪浅,晚饭后陪着吕瓒在书房温书,虽每日比他少半日功课,但是好在前面内容总是背得熟烂,再听吕铸讲解一番,总不算落后太多。
寒来暑往,又到金桂飘香时节,中秋将至,成嘉樾打算放松几天,既不背书也不取针,抓了麦麸坐在池边喂鸭子。
“我和外公说了,回头买两只天鹅养着,也好看。”
江禾在练功,神色专注,但是成嘉樾知道他在听。
“外公说教我作画,本来不想学,外婆说学好画画刺绣也会更好看。那就学吧。”
“我又给你做了个荷包,现在手艺精进了,之前那个没眼看,扔了吧。以后也不用再为这些身外物跟浑小子打架,再做就是了。”
“最近练针法做了一堆乱七八糟,他们大人嫌弃我,送了也不肯用,只能给你们分了,瓒哥一个荷包、你一个荷包……怎么都是荷包……姚华一副鞋面,我都没绣对称……青苹一个扇面,夏天都过去了扇面有啥用……算了,让姚华去分吧。”
喂完了一把麦麸,成嘉樾起身舒展了腿脚,江禾也收了势,打了一套太祖长拳。江禾与吕瓒同岁,比成嘉樾大两年,却比吕瓒高一些,长手长脚又很结实,打得拳拳生风,步步有力。成嘉樾拍手叫好:“行啊江哥,成练家子了。有赏。”说完将一个天水蓝的荷包掷了过去。
江禾接到手里仔细看了看,这回确实精致多了,绣的是如意和柿子。随后揣进怀里,站在她不远处休息。
“你近来也很用功。”
“你们都勤勉,我也不好闲着。”
“是有什么心事吗?”
江禾总是这么敏锐,不像那个活宝瓒哥,整天没脸没皮的。想到这里,成嘉樾又有些难过,江禾年幼丧父,孙妈妈独自养活他,自然无法像吕瓒一样开朗。命运殊途,他也从未有过一句怨天尤人之语。
“我在京城的时候,李妈妈嫌我规矩不好,就是被你拧了胳膊的那个。她整天骂我,我也没得罪过她,她无非是替大娘子说话,说我粗野不堪,满京城没有人家看得上我,留在家里白白让我爹丢脸。大娘子肯让她教我规矩是让我……是什么烂萝卜充人参,泥菩萨镀金身……”成嘉樾笑了起来,“她嘴还怪巧的。”
江禾皱了皱眉,该把那婆子胳膊拧断。“不必理会她。”
“你听我说完。她说我有个闺秀的样子,才好找个婆家,给家里帮衬帮衬,不枉生养我一场。”
“姑老爷不会这么想的。”
“嗯,我也觉得这不是我爹爹的意思。我也不认为学好那些规矩,才能被人看得上。可是大娘子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将来我总归是要到爹爹身边,若不想任她随意摆布,我想来想去,除非我离了那个家也能活,不靠她不靠婆家也能好好地养活自己。”
“说得好。”听到外婆声音,成嘉樾吓一跳,她本不想让外婆知道她在京城究竟遇到了什么。
只见吕夫人身后站着手提食盒的孙妈妈,从临水轩气昂昂地走来,拍了拍成嘉樾的脸颊,正色道:“不用担心外婆听到这些事会生气,我只欣慰你有志气。你近来用功,你糊涂外公只道你明白了女子的本分,真是看低了你。嘉樾,就是要如此用功,将来倒要让那没教养的黑心娼妇看看,她钳制得了谁。我辛苦养大的亲外孙,乐意嫁就嫁,那是婆家的福气,不乐意嫁就养一辈子,不蹭她分毫;给她帮衬?也不在恭桶照照自己什么变的!还有你那没大用的窝囊父亲,才得了几天势,连骨肉都顾不上,难成事!白瞎了你糊涂外公自他十四岁养在身边亲自教导,真是老糊涂养出个小糊涂!”
吕夫人一顿臭骂,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低了头不敢说话,吕夫人深吸了口气,显然心情畅快了很多,赧笑着嘱咐道:“嘉樾,你可不要学我这样说话。”
孙妈妈失声笑了出来:“老夫人的脾气不减当年。”
吕夫人招呼四人在石桌前坐下来,孙妈妈取出了盒中的点心和茶具,吕夫人一改方才的愤慨,和缓颜色道:“嘉樾,你是想将来以绣工谋生?”
“是有这个想法,外婆是现成的先生,外公又可以教我作画,只要我认真学,做出来的东西一定比市面上卖的强。可是听外公的意思,诗礼传家,女红乃女子本分……”
“不必听他的。当年我被选入绫锦院,家里说了亲事才嫁到庐州。自打嫁过来,我的绣品要卖便卖、要赠便赠,他管我不得。啰嗦得我烦了,我就说和离,要去绫锦院,他只瞪眼,再不敢说话。我可不是吓他,他读书是本事,我刺绣就不是本事?”
“当然是本事!”成嘉樾连忙应道,“不仅如此,孙妈妈的厨艺也是了不起的本事。”
听到成嘉樾这么说,江禾很诧异,阿娘却是笑着应承下来,“嘉樾娘子抬爱。”
“我们嘉樾玲珑心肠,”吕夫人忍不住赞叹,“嘉樾,外婆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期望即是你活得如意,只要堂堂正正,想做什么便做,我和你外公都支持。不必为世俗陈规左右。”
江禾默默喝了口茶:“老夫人,我去练功了。”
吕夫人点点头,朝孙妈妈笑道:“这孩子沉静,又肯学,将来大有出息。”
“不值老夫人如此夸奖,我只盼他平安顺遂。要说出息,瓒哥儿才是好样的,不管老爷如何提问,竟没有答不上来的。”
说起吕瓒,吕夫人很欣慰:“家里这几个郎君,也就是数他最合我的意,聪明好学这就不说了,难得的是性子温和圆融,”吕夫人看了看成嘉樾,见她正专心逗弄池子里的鸳鸯,低声说道:“可堪托付。”
孙妈妈会意地笑了:“再好不过了。”
中秋佳节,阖家上下在凌波水榭中筵宴赏月,四个小辈吃过饭坐在一起叽叽咕咕,大人们酒兴正浓,不愿拘束了他们,便打发他们园中玩去。于是成嘉樾和吕瓒领着弟弟妹妹来到池中芳歇亭,让姚华、青苹挪来了风炉、茶具,端来孙妈妈做的四种馅的月饼各一碟。吕玮吕璇坐不住,各拿了块月饼缠着江禾带他们玩,江禾便领着他们在池边打水漂,吕大娘子院里的吴妈妈和女使银屏在一旁看着。
吕瓒见桌上只有基本的茗壶砂罐之类,不见点茶器具,问道:“你不是学了点茶吗?”
成嘉樾大喇喇地扇着风炉,懒懒道:“繁琐得很,泡点散茶尝尝味得了。”
“哎,可惜了杭州来的好茶饼。”吕瓒的姨母嫁到杭州,年年互送礼物,吕瓒总会挑些好的给成嘉樾。
“这散茶也不错,茶味留存完好,配月饼口感也更清爽。”
“这个风炉哪来的?”桌上的风炉是白泥砌的,六方形,五面有雕花,一面是镂空的太湖石山,一面是巢湖夜月,三面岁寒三友,十分雅致。
“江哥儿送的。”
“我猜也是,他也送了我一个陶熏炉,雕花和这个一样精细。他说是段家铺子做的,他有眼光,很会挑选。”
“上个月段师傅的炉子坏了,他去帮忙扛泥袋,重新砌了一个,最后没要工钱,换了一个熏炉一个风炉。”
吕瓒讪讪地挠了挠头,“竟是这么来的。他又读书又习武,还帮着四邻干活,着实辛苦了些。”
成嘉樾点点头。不过江禾心性要强,不愿被人同情,他既送了东西收下便好。
“你看这竹叶雕得真细致,可比我画得强远了,看来段师傅也下过死功夫。”
“听你这话,学画不太顺利?”
“画出来不难,难的是成形,进而成意境,哎,我还没开窍。”
“我看翁翁把他的珍藏都挂出来了,为了给你读画。”
“眼睛看会了,落到笔上还是没看过一样。”
姚华泡好茶端给两人。吕瓒看着成嘉樾苦恼的样子,抿了口茶,笑道:“既这么苦恼,何必为难自己。琴棋书画,想学哪样便学哪样,左右不过为了陶冶情操。”
“不,我是为了刺绣,自己画自己绣,外面仿不来,卖的价高。”
“你想做绣娘不成?咱家还真没出过艺匠。”
“谈不上艺匠,挣几个钱能养活自己就知足了。依你说我这想法好不好?”
“我说挺好的。不过先别急,我从前读书也慢,读得多了才融会贯通。说不准你何时突然开窍成了名家,到时候别说养活自己,我们都跟着沾光了。”
见吕瓒说得认真,成嘉樾心里十分受用,亲手给他续上了茶,娇笑道:“我就知道,我做什么瓒哥都支持。”
回家之后,成嘉樾的脸颊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白皙明艳,月光自高空斜照进来,给脸上添了一份皎洁,更加惹人怜爱。吕瓒红了脸,痴笑道:“将来妹妹不论何处成就,务必给我留一个名作,也好供我日日观摩,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莫非等我功成名就,咱们就见不成了?”
成嘉樾问得一派天真,吕瓒连忙解释:“当然不是!咱们总是在一处……”
“郎君,水凉了,换一杯如何?”女使朵儿打断了吕瓒的话。
吕瓒羞成了大红脸,垂头不语。
“娘子,天色晚了,咱们也回吧。”只见姚华在使眼色,成嘉樾不明白,正聊得开心,为何突然要散了?
成嘉樾还没说话,吕玮、吕璇跑了回来,玩累了喊着要吃要喝。江禾送他们到亭里,自己留在亭外候着。这么一打岔便没有散席,吕瓒和成嘉樾又哄着弟弟妹妹玩了会才各自回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