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嘉樾与姚华、青苹定好每半月去一次万记,收银子、送新品、学管账,再询问一下客人反馈,以便改进。成嘉樾每日针起针落不停歇,除了拿针,便只有日常起居以及活动筋骨,当下没有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事。京城物价高,房子也贵得离谱,攒够了钱要买间宅子,还要出姚华和青苹的嫁妆,这样一盘算,时间还真是紧迫。若是还能置下一些薄田,还愁何事不能自己说了算。何况……何况江禾在为春闱苦读,其他也顾不得,有什么需要理清的都不急在一时。
大娘子常常出门和京城贵妇人们交际应酬,有时也带上稚娘,从来不提让成嘉樾一起去。实际上到了成嘉樾这个年纪,还未定亲的话该是随着母亲参与交际,寻一门亲事。早年间大娘子确实存了幻想,靠她的婚事给家里添一份助力。后来听闻成嘉樾定了表兄,料想这女娃早晚又回庐州,且自己一心扑在稚娘身上,对成嘉樾的事越发不上心。
成嘉樾明白父亲的亏欠之情以及大娘子的恤近忽远,偏因为这些,让她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十分享受当下的随心所欲。
正月底,吕瓒来家中拜会,成嘉樾躲在屋内不敢露面。成观怕她不自在,借口说家中厨子厨艺不精,带他出门去会仙楼吃饭。只可惜江禾在垂花门门外候着,成嘉樾没能见到。
二月下旬,贡院举办省试,十天后张了榜。成嘉樾让姚华喊了远舟备车,远舟是远山的弟弟,年纪不大,憨憨的,只会骑马赶车,成观将他拨给成嘉樾使唤,外出若想用车便由远舟驾车护送。
远舟赶了车到贡院前的巷子里,贡院墙外乌泱泱聚了好多人看榜。成嘉樾让远舟挤进去看两个名字,结果远舟眨着乌黑小眼,无辜道:“娘子,我不识字。”
“什么?!”气煞成嘉樾,又不能让姚华去,万一被吕瓒认出可不好了。
成嘉樾没办法,自己呆呆地生闷气,听着外面熙熙攘攘,忍不住将车窗撩开一条缝,观察各位看榜人,看着他们有人衣衫褴褛,有人衣着光鲜,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扪手长叹有人喜上眉梢。成嘉樾叹了叹气,真是各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也不知她关心的二人怎么样。
“江禾!江禾那是你的名字!你看你在榜上!”
人群中传来熟悉的欢呼声,成嘉樾循着声音望去,在人群中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吕瓒、江禾、赵翠然。吕瓒和江禾说说笑笑,看样子定是榜上有名;赵翠然在江禾另一侧高兴得蹦蹦跳跳。江禾倒是十分淡定,点了点头。
成嘉樾撂下车窗,气哼哼道:“回去吧。”
姚华纳闷地问:“这便回去吗?不等人少了再看吗?”
“不看!”
姚华脖子一缩,走到车门处低声嘱咐远舟:“咱们回去。”
回到家,成嘉樾依旧气哼哼,进了大门却不见姚华跟上,回头一看还站在马车跟前,低声数落着远舟,“你说你怎么能不认识字?你哥也不教你?一会垂花门外等我,我把书拿给你,让你哥教。过两天我可要考你。太耽误事了。”远舟憨憨地挠挠头,连连点头称是。
本和远舟无关,但是看到姚华远舟一个不高兴一个没头脑的样子,方才的不悦抛在了脑后,成嘉樾哈哈大笑起来,招手唤回姚华,笑道:“远舟你是该读书识字,姚华不考我也要考你,你可要认真些。”
姚华虽不知道成嘉樾生气的真相,但见她怒气消散便觉欣慰。
三月中旬官家主持了殿试,成嘉樾问了父亲,题目是论御戎安边策,成嘉樾一听就心下敲鼓。暂不论江禾面带疤痕的问题,他的策论一向出色,引经据典、环环相扣、鞭辟入里。关键在于题目——安边策,江禾对于这个论题一向激进,主张以战止战,与官家主张的怀柔政策相悖。相比起来吕瓒则较为中庸,更愿意顺势而为。
三月下旬放榜,成嘉樾没出门,在家里等着远山消息。心里有些发慌,只好坐到绣架前接着绣,这是一幅五尺长的白莲图,可做屏风也可做挂画,为了展现白莲的皎洁和光泽,成嘉樾配了各种色泽的白线,一根劈成六十四丝,熬得眼睛都红了。若是完成得好,这种规模的刺绣有两幅就能换一个一进宅院。想到这,成嘉樾顿时忘了等待张榜结果的紧张,认真地劈线。
“娘子,远山回来了。”
手中的线断了,成嘉樾扔开,跟着姚华跑到门口招呼远山进来回话。
“回娘子,一共录取三十一人,吕郎君名列二甲。”远山一抬眼,只见成嘉樾微微点头,面色如常,等着他继续说,“江哥儿榜上无名。”
这时方听成嘉樾幽幽叹气,“好的,有劳。”说完让姚华给远山拿赏钱。
远山却没走,又拱手道:“娘子,或许江哥儿志不在此。上次吕郎君来访,江哥儿求了阿郎为他作保,到募军处做登记。春闱结束之后参加了考核和比武,现在就等军帖了。”
既已做了这个打算,他在策论中定会直抒胸臆、动中肯綮。江禾看似温和内敛,实则倔强不驯。
成嘉樾见远山还在候着,低声道:“山哥儿,你方才所说我并不关心。”
远山会意地哈腰点头道:“是是,小的多嘴,叨扰娘子。远山告退。”
成嘉樾心中纳罕:远山一身的心眼,也不分些给远舟。
晚上姚华拿着一个信封进来,未曾拆开直接送到成嘉樾面前,“门房送来的,说是给我。可我看上面未署名,只画了一朵月季,我想应该不是我的。”
成嘉樾好奇接过,这朵月季姿态含蓄优雅,细节处却有些潦草,明显画画之人不善于画花鸟,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信封内是一张字条,虽未落名,字迹却成再熟悉不过:名落孙山,弃笔从戎。路漫漫其修远,吾志不摧。愿君安好,勿念。
成嘉樾摩挲着字迹,默默祝祷:你定会得偿所愿,你值得更好的一切。随后将字条原封放进信封,同她画的江禾射箭图一起藏了起来。
张榜后,新科进士要入宫朝谢,参加闻喜宴,如此忙碌三五日。成嘉樾算着吕瓒清闲下来的时间,让姚华到清乐茶坊在申时预留一间清静雅阁,并给吕瓒传信赴约。
成嘉樾出门前考了考青苹最近的学习成果,果然大有进益,可以说青苹很有天赋,背得快不说,还能举一反三,短短时间已将母互乘子的规则掌握得十分熟练。
成嘉樾十分满意地出了门,上车又问了远舟认字的情况。这就比较虐了,学了两个月还不到一百字。但是个人资质不同,总归肯学就好。聊了几句又发现姚华神色不安,紧张中带着兴奋,兴奋中又有些担心,总之坐不安宁,一会看窗外一会搓搓手,嘴里时不时还念叨一句。
“姚华你怎么了?”
“我……郎君不会发怒吧?”
“你怕他?”
“我怕他让娘子难堪。”
成嘉樾握了握她的手,“放心吧,孟璟是有分寸的人。”其实自己没出门时就特意找事做,何尝不是心绪不宁。虽没有对他不起,可到底是要伤他的心了。
远舟停下车,成嘉樾刚出车门,便看到吕瓒喊着妹妹欢喜雀跃地迎上来,亲自搀着她下车。江禾在身后微微颔首,成嘉樾看到他却越发慌张,脚下没踩稳,歪了一下。眼见江禾上前一步伸手要扶,姚华挡在了他身前,“娘子慢些。”
成嘉樾稳下心神,“姚华,同远舟把贺礼拿来。孟璟,一点薄礼贺你金榜题名。”
“你同我何必讲究这些?我的就是……”
“别说了。”成嘉樾匆匆打断他。
吕瓒依旧一边走一边笑谈,“妹妹何时来到京城?怎么不告诉我?我该去接你。妹妹来几日了?我给你写了两封信你也没回。我担心你生病,问了祖母又问母亲,都说你很好。我知道你是怕我分心,这回你可安心了。”
两人落了座,姚华江禾分别候在近侧。吕瓒满面春风笑不拢嘴:“本想今天上门拜谢姑丈,多亏了姑丈找的宅子和名师。还有时丰应征入伍,也是姑丈做的保人,你不知道吧?估摸这两天就该下军帖了。”
“以时丰的资质,我想应当可入上四军。”说话间,成嘉樾扫了一眼江禾。
“那更好了,上四军拱卫帝师,待遇也好。总算不枉费咱家的栽培。”
“是他自己肯用心。吴妈妈家的二哥也在外公跟前读了书,墨义都写不出。”
吕瓒面上一僵,正好茶食端来,他端到成嘉樾面前,“妹妹总是维护他,我听在耳朵里心中酸涩。”
此言一出,吕瓒以外的三人皆是无言以对。
“孟璟,可知家中怎样了?”
听到成嘉樾这样问,吕瓒笑道:“祖母应该少不了给你写信,家中情况你该比我清楚。”
几天前成嘉樾收到了外婆来信,翠屏怀孕四个月,瞒不住了。舅母跪求外婆给翠屏过了明路,外婆终于明白她为何执意取消婚事。信中言语可谓是声泪俱下,直说对不住她,也不再多言定亲之事。成嘉樾看后又是偷偷哭了一通,不为别的,只是心疼外婆费心一场,自己给家里添了为难。郎君收了家中女使,这在哪个士族大家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偏就她眼里不容沙子,不肯将就。
眼下吕瓒还全不知情,他身负家族厚望,谁也不敢在这等关键时刻影响他。
成嘉樾放下茶碗,缓缓深吸一口气,朝姚华一挥手,姚华将一个细长锦盒放到桌上,成嘉樾将锦盒推至吕瓒面前。
“孟璟,这个我不能收,请你收回。”
吕瓒看她的神色,便觉不好。打开锦盒一看,是那支镂雕鹊衔花白玉笄。吕瓒握紧玉笄,慌张问道““嘉樾妹妹,这是何意?”
“你我兄妹棠棣情深,这等珍宝还是留给有心人吧。”
“什么棠棣情深。嘉樾,若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恼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是怪我不知道你来京城冷落了你?”
成嘉樾摇头道:“孟璟,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兄长,你我却并非良配。”
“嘉樾你别用这些虚话诳我。咱俩的事家里是早定好了的,就等我考完再行六礼,你岂会不知?咱们两小无猜,我对你可谓是千依百顺,上下皆看好你我一段姻缘。你此时却道我非良配?”
吕瓒越说越激动,重重地将玉笄扣进锦盒,江禾悄然靠近一步,防他行事冲动。
成嘉樾叹了口气,倏尔抬眼,目射寒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可做得到?”
“这,这有何难。”
他应诺虽快,却神色悻悻。成嘉樾忍不住笑了,“很多人都做不到,人之常情。可是我却想要这种从一而终、至死不渝的情感……”
“嘉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选择。若得不到,我宁可不要。”
吕瓒困恼地挠了挠头,焦急道:“好,好,我答应你,从此后我只你一人,绝无他想,若违此誓……”
“别说了!”成嘉樾失望打断,他明明做不到,此刻却宁可说谎赌誓来哄骗她,“翠屏怀孕四个月,你不知道吗?”
吕瓒一下子涨红了脸,怔在那里。江禾在他身后,一双细长的凤眼瞪得浑圆,皱着眉看看吕瓒又看看成嘉樾,再看看吕瓒再看看成嘉樾,震惊而困惑。最终姚华向微微他点头,江禾皱起眉,似有不满。
吕瓒心中百转千回,脑中浮现出他出发去京城前的一个晚上。那天寒风凛冽,祖父批评他新做的文章辞藻华丽,内实空洞,打回去重写。又夸了江禾文章义深,只是太过锋芒毕露。吕瓒只得挑灯夜读。不一会母亲端了参汤来探,聊了一番家中指望、弟妹榜样之类的道理,又提起德珍秀外慧中,娶妻当娶贤等等一番规劝。待到夜深人静,吕瓒只觉自己是那幕布后的皮影,何曾敢有自己的主张,一时脑中空白,笔下什么都写不出。
此时翠屏取了披风轻轻盖在吕瓒背上,手炉塞到他手中,柔声道:“郎君累了便先休息,身体要紧。”
翠屏一向温柔妥帖,无论吕瓒生病、疲倦、醉酒、失意,她都一如既往守在身边侍奉,不曾有失。吕瓒握住了她的手,叹道:“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翠屏顿时面上绯红,一双猫眼含情脉脉,笑靥娇媚万千:“翠屏当不起这话。”
吕瓒笑了笑,提起笔在纸上画出了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瞳孔微细,闪着幽光,又题下八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翠屏看着画,几欲落泪,幽咽道:“郎君抬爱,翠屏无以为报。”一面说着一面轻轻靠在了吕瓒肩头。
吕瓒将她搂在怀里,吻了下去。
“怎会如此……为何,为何没有人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