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背完书识完字后,他都要自己一个人迈开短腿,徒步走回并不算近的陆府,春夏秋冬,季季如此。
这条路又宽又长,他一直只敢走在最边边上,从来不想走在中间。无聊时,难过时,想哭时,他都会通过看这路上的东西,舒缓情绪。
这路上能看出来的东西有很多,比如大人买包子给自家小孩儿的羡慕,朋友之间嘘寒问暖互相添衣的呵护……
他看这些看多了,渐渐明白了自己与他们的区别,那些人家境平平,生活却处处被感情二字包围,而他,他看上去尊贵堂堂,却始终没有感受过太多感情。
阿娘对他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从来都不愿意见他,不会过问他别的事,他总想着,自己在学堂次次考回第一,就能让她高兴,看自己一眼。
事实却非如此,夫子夸他夸得词都穷了,街坊邻居都知道他的聪明,外人问他的问题越来越多。
他存在感越来越强,即便这样,阿娘也还是没有看过他,问过他的成绩。
唯一跟他讲过最多的,就是让他不要去习武,不要去碰冷兵器。
所以当他来到铸铁铺时,他下意识僵站在原地,心里的害怕盖过了藏蓄已久的渴望。
挂在铺架上的长剑弯刀,利箭短刃,他看过不下一百次,可次次都只能看,不能摸,他因为挑食,个子比寻常孩子低下不少。
就算自身条件不是习武的料,他也还是会对兵器感兴趣,每晚泪湿枕头时,他都能如愿的在短暂的梦里,当一回大侠,实现见义勇为的妄想。
其他公子到了一定年纪,都会被家中父亲领出去,教授舞刀练剑,他不止一次羡慕过这些人,羡慕他们有的人体弱,却依旧能被家中父母准允学习。
而他,一个健健康康没有病的人,竟然不能。
“你喜欢这些东西吗?”顾封舟视线在铺架上游离一圈,定下眼神,指着其中最漂亮的一把短刀问。
陆景冥眨了眨闪过亮光的澄澈大眼,注意力控制不住地黏在那上面,心中动容不止时,突然想起谭韵罗平时警告过的话,猛地摇头,逼迫自己清醒神志:“不、不喜欢!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对,就是不能喜欢!
只能看,不能喜欢!
顾封舟依旧指着那个方向,右手顿在空中,无形指引着他去看,去想,笑着问:
“你都没有碰过它,又怎么会知道喜不喜欢呢?要不要我让铺主拿下一把给你看,就看一眼,没事的,看了你就会知道到底喜不喜欢!”
“不要!我不看!”陆景冥坚持地说:“一把刀而已,有什么可看的,像这样漂亮厉害的刀,我在我阿爹那里见过不少!”
“见过了也不是你的呀,那是你阿爹的,你只能一直看着,却不能拥有,你阿爹那般厉害,你以后肯定也要像他一样厉害,保护一方百姓。”
“我、我好好读书,当上文官,也能替他保护一方百姓!”
“可是当文官要处理好多麻烦事,而且历史上,真正能平下祸乱保护老百姓的,大多是武将。”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儒雅确实顶.不了要紧事,毕竟剑比嘴快。
当文官的人空有一嘴虚言,遇到事情只会以理说服对方,想来到那时还没有开口劝和,就会被对面的将领一拳打死。
“麻烦就麻烦。”陆景冥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垂在腰下的右手死死攥着水蓝色的衣服,一遍一遍说着违心的话,“我愿意麻烦!我就想当麻烦的文官!”
“真想?”
“真想!”
“真想就真想,但你只是想当文官,跟不碰兵器有什么关系呢?”
陆景冥欲言又止,闭上嘴巴不说话。心内默默回答:当然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
但这其中的原因,他不能说给顾封舟听,因为阿娘不让。
“没关系,我只是不想碰而已。”他别开目光,有些委屈地说。
顾封舟闻言,也不再硬推着他,独自走到铺架前观望许久,久到从远处看到了一道青衣身影,便叫铺主给他拿了一把不沉的长剑。
准备结账时,他故意摔了个大跤,伸手揉着脚关节,佯装很痛的模样,对那位独特的小男孩儿说:“陆景冥,你帮我把剑捡起来,我现在脚痛动不了!”
陆景冥懵了一瞬,抱着要帮忙的心思,上前捡起不远处那把,被飞甩在地的利剑。
他当时想着,只是捡一下而已,立马归还回去就不会有什么,可现实偏偏不如此。
当他把剑拿在手里之后,还未来得及递过去给顾封舟,谭韵罗就已经眼带厌恶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而叫他帮忙,摔倒的人,此刻正站在他的对面,唇角微弯,笑着看他。
那双本该干净的眸子里,含满了计谋得逞的笑意。这个计谋直接导致了他被谭韵落抛弃在城外,十年未有人问过生死。
十年里,他想过很多人,到最后,反反复复就那几个,父亲,母亲,许济民。
前面两个素来不喜欢不待见他,所以他到后来,渐渐不愿意去想起他们,唯一想过,怀念过的人,只有许济民。
十年四季轮换,他再度回到陆府,愿意细心呵护他的人,已经将那份爱分给了同样长成意气少年的顾封舟。
这个笑起来令人讨厌的人,霸占了许叔十年,取代了他的位置,将他彻底从特殊二字挤兑出去。
他已经不特殊了。
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从来不敢,也不愿意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少时拥有的特殊,已经在二十八年以后成为了一种奢望和幻想。
“没事就滚出丞相府。”思绪再回,陆景冥平静地扯下顾封舟攥住他衣襟的手,“这里不是你配待的地方,以前是,现在也是。”
顾封舟无视他莫名其妙提起过往的话,又问了他一遍:“许叔在哪儿?我要见许叔!”
“他在丢你带来的礼物。”
“……”顾封舟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狠狠推了他一把却反被他轻而易举摁倒在假石上面。
“你胡说八道什么?!”背后传来被尖石刺疼的痛感,顾封舟皱眉嘶了一声,满脑子想的都是丢礼物那三个字。
许叔怎么可能会丢他的礼物!
“你不信?”陆景冥料想到他的反应,无比冷静地俯视着他,将他衬成了一个失去理智撒泼打滚的疯子,“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
言罢,也不管他的死活,硬生生将他从院里拽到了府门外。
这期间顾封舟挣扎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跟他动手打在一起,就这么打了一路,迈出门槛,二人皆是衣物凌乱地站在府门前。
府卫们老远就听见了他们打起来的动静,纷纷自觉抽.出自己手上的利剑。
他们默契地想着,只要顾封舟敢对自家大人动手,那他们一定会举剑劈了顾封舟,让他尝尝鲜血四溅的味道。
顾封舟原本不相信陆景冥说的话,许济民关心照顾了他数十年,有这般深厚的情谊在,又怎么可能会当着手下的面,将他送来的贵重礼品丢掉。
他满怀自信地望向前方,当看见许济民正要做出的丢弃行为时,眼神明显一顿,而后沉了下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许叔不会这样对他的!
许久后,顾封舟忍着将要发.泄出来的怒火,一字一句问向陆景冥:“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景冥动作悠慢地整理着皱成一团的衣襟和袖面,目光落在许济民身上,淡然道:“看不出来吗。”
“不会真的以为,我叫你来丞相府是让你玩。”
“呵。”顾封舟瞬间明白了这个人想干嘛,这人就是存心犯贱,给他添堵!
找他来丞相府当然不是让他玩的,而是要玩他。
他今夜玩了他两次,一次是为了那个不记得他的妖女,把他推下了池塘里,一次是为了他自己,两件事连在一起,都逃不过本身受到牵扯的利益。
陆景冥就是小肚鸡肠,在记恨他!记他二十八年前抢走了许济民的好,记他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特殊,还记他推妖女下水,扫了他的颜面!
“就算是这样,你又能挽回什么?”顾封舟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过往,皮笑肉不笑地与许济民对视。
许济民的反应不如他强烈,仅是看了他一眼,便扔掉了手下交给他的礼物,力度之狠,可他却不恨。
他清清楚楚知道,许叔这样做是受了谁的指使,哪怕许叔不受指使就这样做,他也不会怪他一分。
这世间能随意对他的人不多,阿辛算一个,许济民算一个,而观之与他处处作对的陆景冥。
“挽回你被夺走十年的亲人?挽回你本该陪伴在侧的挚友?”他字字如刀扎进他的心里,见他反应依旧平静,纵然是气急,也要维持着打成平局的态度。
“你以为你挽回得了吗?”你甚至连人生仅有的一段爱情都挽回不了,“你什么也挽回不成,去年变法是如此,今年你想要的翻案也同是如此。”
听到翻案两个字,陆景冥睨了顾封舟一眼,恰在此时,左手传来力量涌流的异样感,他垂眸去看,唇角微扬。
自掌心间又连出一条新的灵丝,而在灵丝背后,是另外一个偷盗账簿的人,这人逃离的距离与他估算的一样。
直奔顾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