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偏西,苏晚就带着孩子们回到了家。
院门上的铁锁哐当一声打开时,挂在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她看了眼手表——才十二点半,比预计的还早些。
“洗手吃饭。”苏晚取下背篓,三个孩子立刻排着队去舀水。
木盆里的水花溅出来,在泥地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
午饭是昨晚就备好的咸肉白菜粥,配着蒸得松软的白面馒头。
简单的饭菜,孩子们却吃得香甜,二娃甚至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苏晚不由分说地把孩子们赶上炕。
赶集走了大半天,三个小家伙早就困得东倒西歪。
果然,脑袋刚沾到枕头,大娃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二娃蜷成个小虾米,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半块糖;安安则像只小奶猫似的,直接趴着就睡着了。
苏晚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虽说路上多数时候让安安自己走,可背着背篓走这么远还是累人。
她轻手轻脚地给孩子们盖好被子,自己也挨着躺下,午睡一会儿。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纸,苏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腕上的表指向两点一刻。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喝了口搪瓷缸里的凉白开,冰凉的水滑过喉咙,顿时清醒了几分。
从竹篮里取出蓝色的毛线,苏晚坐在窗下的矮凳上开始织大娃的毛衣。
竹针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两件小的毛衣已经完工,就叠放在炕头的樟木箱上——安安那件还特意在领口绣了朵小黄花。
织着织着,思绪就飘远了。
家里就那点存款,虽说空间里物资充裕,可总不能坐吃山空……
苏晚的手顿了顿,想起今早在供销社看到的收购告示。
鸡蛋、山货、药材,这些都是紧俏货。
竹针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苏晚的思绪渐渐清晰。
得找个由头去趟县城,或者周边大队。
空间里的鸡蛋可以分批出手,那些囤积的棉布也能换些钱票……
不过一定要谨慎,最好能找个可靠的中间人。
炕上传来翻身的声音,大娃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
苏晚放下毛线活,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
至于要怎么做,她现在还没有头绪,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娘~”大娃揉着惺忪的睡眼,软软地唤了一声。
阳光透过窗纸,在他稚嫩的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醒了?”苏晚手中的竹针依旧穿梭不停,只是眉眼柔和了几分。大娃这孩子向来省心,自从丈夫走后,更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只见小家伙自己摸索着套上棉袄,又蹬上打着补丁的棉裤,动作虽笨拙却有条不紊。
他踮着脚取下挂在墙角的尿盆,小心翼翼地解决完,又去木盆前洗手。
水珠顺着他纤细的手腕滑落,在青砖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娘给你倒热水。”苏晚放下毛线活,起身去提暖壶。
虽然大娃已经能自己料理许多事,但倒热水这种容易烫伤的活计,她是决计不让五岁的孩子碰的。
苏晚放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起身提起印着红双喜的暖水壶。
壶嘴倾泻出的热水在搪瓷杯里腾起袅袅白雾,她熟练地兑了些凉白开,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大娃。
“慢点喝。”苏晚看着大娃双手捧着对他来说还有些大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
果然,喝到一半孩子就摇摇头表示够了。
她接过杯子,把搪瓷杯放回去,等下回孩子们渴了再添热水就是。
大娃凑过来看母亲织毛衣,小手指着蓝色的毛线问:“这是给我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抿着嘴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苏晚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心想等会儿得记得从空间里拿些奶粉出来,给孩子们的睡前奶该泡上了。
炕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双胞胎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大娃立刻像个小大人似的,熟练地牵着睡眼惺忪的二娃去墙角解决内急,又帮安安摆好那个红色的小尿盆——这是苏晚从空间里特意挑的,圆润的边缘不会硌着孩子,鲜艳的颜色也让小姑娘喜欢。
“妹妹自己可以吗?”大娃蹲在尿盆旁,像模像样地问道。
安安点点头,小辫子跟着一翘一翘的。
等妹妹用完,大娃又带着二娃去脸盆架前洗手。
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哗啦啦的水声里夹杂着二娃玩水的嬉笑。
苏晚提着暖壶过来,给双胞胎的杯子里兑上温水。
苏晚发现有大娃在,带两个小的,她省事很多。
孩子们捧着搪瓷杯小口喝水时,院门外突然传来“啪啪”的拍门声。
苏晚去开门,是张大伯来了,还带来一个兜东西。
“大伯快请进。”苏晚连忙侧身让路,三个孩子齐声喊道:“大爷爷好!”
清脆的童音让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堂屋里,苏晚让大娃带着弟弟妹妹陪老人说话,自己转身去里屋倒水。
搪瓷碗里的热水冒着袅袅白气,张大伯接过去时,冻得通红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哎。”张大伯接过就喝了几口,舒坦多了,今年实在是太冷了,上了年纪的人都怕冷,大多在炕上,很少出门的,因为衣服不够保暖,棉花和布料难得,如果不是公社开会有事,他也不会出门。
张大伯把布兜拿给苏晚,“建业媳妇,这是公社奖励下来的,是关于建业见义勇为的,多少是个意思,你收下吧。”
张大伯叹气说着,奖励有啥用,人都没了,留下孤儿寡母几个,以后怎么办。
他心想着,以后他家多帮衬着一些,他二弟就这么一个儿子,好在还有两个孙子,凑合凑合,把几个孩子拉拔长大就轻松了。
她刻意将嗓音压低了几分:“……好,麻烦大伯走一趟了。”
声音里刻意掺进一丝颤抖,却怎么也无法让眼眶泛起应有的湿润。
苏晚借着低头的姿势,余光瞥见张大伯那双打着补丁的棉鞋——鞋面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渣,想必是一路踩着积雪来的。
“娘……”大娃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角,孩子温热的小手将她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苏晚顺势揉了揉眼睛,作势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水。
张大伯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不麻烦,以后有啥事……就来找我们,都是自家人。”
他望着苏晚低垂的发髻,想起村里人都说这小两口恩爱得很,如今阴阳两隔,那些安慰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谢谢大伯,以后怕是要多叨扰了。”苏晚抬起头,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度。
窗外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半边脸上,将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映得格外清亮。
老人摆了摆手,棉袄袖口磨出的线头在风中轻轻颤动:“说这外道话作甚...,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他转身往院外走,走到院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三个孩子正扒着门框目送他,最小的安安还举着油乎乎的小手挥了挥。
苏晚站在檐下,看着老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村道尽头。
苏晚将院门仔细闩好,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她转身招呼三个孩子回屋,顺手将那个蓝布布兜拿进里屋,放在炕桌上。
她解开包袱的结扣,最先露出来的是个竹编外壳的暖水壶,壶身上用红漆写着“劳动光荣”四个字。
还有一张“见义勇为”的奖状。
揭开裹着的报纸,一罐印着麦穗图案的麦乳精滚了出来,铁皮罐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最底下叠着两条崭新的毛巾,雪白的毛巾边上还印着红蓝相间的条纹。
苏晚抖开其中一条,五张崭新的大团结和票据簌簌落下——布票是浅蓝色的,棉花票则是淡黄色,边缘还带着裁切时留下的毛边。
这份抚恤确实称得上丰厚——崭新的暖水壶、稀罕的麦乳精,还有那五十元钱和珍贵的布票棉花票。
苏晚知道,若非青山公社背靠林场效益好,普通公社能给个搪瓷盆加十块钱就不错了。
她将暖壶和麦乳精收进衣柜,钱票则仔细放进三楼空间的抽屉里。
柜门合上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像是给某个章节画上了句点。
回到炕边时,二娃和安安正没心没肺地玩着新毛巾,而大娃却抱着他爹留下的旧棉帽,小脸绷得紧紧的。
苏晚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孩子细软的发丝从指缝间穿过。
大娃仰起脸,眼圈红红的,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这孩子早慧,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已经明白“去世”是什么意思了。
“娘……”大娃声音闷闷的,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棉帽上磨破的边角。
苏晚将他揽进怀里,感受到孩子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娘……”大娃扑进苏晚怀里,小脸埋在她衣襟间,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思念,终于在这个雪夜决堤——他想起爹爹总爱用胡茬蹭他的脸,想起那双能把他高高举起的大手,想起下雨天背他蹚水的宽阔后背。
二娃和安安不安地挤过来,小手无措地抓着母亲的衣角。
他们还不懂什么叫永别,却被哥哥的哭声感染,眼里也蓄起了泪花。
“让哥哥哭一会儿。”苏晚轻声对双胞胎说,手掌轻轻拍着大娃单薄的背脊。
孩子的泪水浸透棉袄,在她心口洇开一片温热。
苏晚望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忽然觉得再丰厚的抚恤金,也填不满孩子们心里那个叫作“父亲”的空洞。
她低头亲了亲大娃的发旋,终究什么也没说——有些伤痛,需要时光来慢慢熨平。
大娃抽噎着用手背抹去眼泪,鼻头红红的像颗小樱桃。
“娘,我没事了。”他努力挺直小小的背脊,却止不住又打了个哭嗝。
苏晚下炕倒了碗温水,看着大娃捧着碗咕咚咕咚喝完。
“晚上想吃点什么?”苏晚接过空碗,指尖拂过孩子湿润的眼睫。
苏晚想着心情不好,吃点喜欢吃的东西,也许可以转换心情。
二娃立刻扑过来抱住她的腿:“鸡蛋糕!中午那个!”
安安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奶声奶气地重复:“蛋糕~”
大娃却揪着衣角不吭声。
他记得供销社里鸡蛋糕要粮票,娘中午一口都没舍得吃。
“大娃呢?”苏晚蹲下身与他平视。
“娘做的都好吃。”大娃踢着炕沿的裂缝,“鸡蛋糕……给娘和弟弟妹妹吃。”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苏晚心头一酸,将孩子揽进怀里:“傻孩子……”她抚着大娃瘦弱的背脊,“爱不是这样让来让去的。“
手指轻轻点在他心口,“这里装满了,才能分给别人,懂吗?”
随后苏晚捧起大娃的脸:“好东西要一起分享才香。”
指尖抚过孩子哭红的眼睑,“你是哥哥,但不是要把所有好东西都让出去。”
她看了眼正玩闹的双胞胎,“要是总惯着弟弟妹妹,以后他们该觉得什么都理所当然了。”
“知道了,娘。”大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母亲的话默默记在心里。
苏晚知道五岁的孩子未必真明白,但有些道理总要早早种下。
“每人一块鸡蛋糕,晚饭吃热汤面。”
她宣布道,二娃立刻欢呼着在炕上打滚,把安安逗得咯咯笑。
晚饭后,三个孩子窝在炕上玩翻花绳,苏晚手上的竹针舞得更快了。
织完最后一针,她咬断线头,目光扫过收拾齐整的屋子。
年关将近,是该盘算着准备年货了——对联要写,窗花要剪,还得想法子从空间里合理拿出些鱼肉来。
窗外雪落无声,将一切筹划都裹进温柔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