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长寿宫的路上,皆是俯身跪拜的宫人,无一人敢抬头。天家威严,总是不可冒犯的。眼前人山人海,却寂静无声,虞妆暖思绪不禁回到两个月以前,那时衡阳说他要去漠北,她还嚷嚷着也要跟去,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想必衡阳已经抵达了吧……
他们没有乘步辇,一前一后的走着,虞妆暖也怕天家威严,不敢与他并肩,又忆及从前,便慢了几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亓官霂焱在前头望着自己。
他杵在原地,依旧是叫人辨不出喜怒的情绪,“发什么呆?”
“没……”虞妆暖有些慌张。
亓官霂焱与那人不同,身上毫无洒脱随性,他方正的像一块色泽光润的墨,乌金浓酽,放在眼前看不透,放在水中难化开。他的眼神太有力量,叫人轻易不敢直视,多数时候,他是面无表情的,轻一皱眉,便足以使得诸多人肝儿颤。
虞妆暖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唯独他这样的,在权柄浸淫中淬成的一把锋利的剑,不出鞘便足以使人畏惧臣服,她没遇到过。
亓官霂焱还在前方等着,她小步上前,刚走近,便被他拉住了手,这突发的亲昵他做的很自然,虞妆暖自然也不敢挣开。
她以前在宫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却才与亓官霂焱相处便觉得有些怵,此刻看着跪满整个宫道的人,她明白原来帝王气势不是宝盖掌扇、衮服冕旒,而是那人站在那里,抬眼垂眸间就足以决定的一切。
“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亓官霂焱有些关切地问她。
提及昨晚,虞妆暖瞬间就清醒了,脑子里那些往昔旧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她昨晚装睡时,亓官霂焱好似为她掖了回被角,然后便是一声很轻的喟叹。
她低垂着眼,答了声“没有”。
亓官霂焱心一沉,她在怕他,敢在宫里玩冰槎的人儿,竟然短短一日便开始怕他。他娶她进宫,可不是为了让她变成这副样子的。
他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又无处发泄。使劲捏了捏掌中柔若无骨的手,一路牵着她去了长乐宫。
……
进了宫殿,乌压压的一群人向自己的方向行礼,虞妆暖才想起,今日不止帝后要来问安,众妃嫔也是要来的。
“都起来吧。”亓官霂焱牵着她,越过众人,走到太后座前。
有人起身时飞快地瞥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复而若无其事地立到一旁。
两侧有宫人端茶来,帝后各取一盏,向太后敬了茶。
太后今日倒是比虞妆暖第一次见时精神很多,还特意穿了身丹色盘金彩绣裙,看得出来确实高兴,不住地冲二人点头,直道:“好一对璧人呐。帝后同心,乃是我大宣朝之福!”
亓官霂焱坐在太后左侧,微笑道:“母后圣明,后位虚待已久,如今暖暖终于入主未央宫,也有助于苍生安稳。”
暖暖……他在众妃面前这么亲昵的称呼自己,虞妆暖多少有些不适应。感觉到背后几道飞刀般的目光,更是如芒在背。真会替她拉仇恨,他就不能直接称她为皇后么!
太后望见两人琴瑟和鸣,更是欣慰,不由多叮咛几句,“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子嗣绵薄,膝下只有一个恪云,日后也要多往后宫走动走动。”
又转向虞妆暖,“皇后也要努力,给哀家生个嫡孙来,以后哀家也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
虞妆暖还没说话,却听茶盏打翻在桌上的声音。回头一看是珍妃面前的茶盏,此时正汩汩往外冒着热气,珍妃的手背被烫的发红,她本人更是两眼通红,泫然欲泣,露出无限哀思,我见犹怜。
诸人的目光皆被她吸引,只见得珍妃起身,带着哭腔,几分委屈,“臣妾失礼了,还请陛下与太后降罪。”
太后也高兴不起来了,“唉,你可是又想起那桩伤心事了?”
“原本大喜的日子,臣妾不该如此扫兴,只是听到太后说起子嗣,想起曾经臣妾那无缘的孩儿,一时伤心,才失手打翻了太后宫里的茶盏。”珍妃说着就有泪滴落下,连忙用绢帕拭去,她语有惆怅,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得动容。
虞妆暖倒是听酒儿说起过,珍妃在永珍二十年曾有孕,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小产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此后也成了珍妃惯用的邀宠手段。不想今日她便见识到了,还挺有趣。
亓官霂焱望着她,出言宽慰:“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触动肝肠,伤了你的身子。”
太后是经过风浪的,知道珍妃是在邀宠。帝后新婚首次来长乐宫请安,她就这般喧宾夺主,可权衡之下,太后还是决定帮她把这戏唱完,于是点了点头,“是啊,只有调理好身子,才有再得子嗣的机会。说来这月余时日,一直是珍妃帮着打理后宫,辛劳有加,陛下是不是该赏些什么?”
“确实。”亓官霂焱颔首,忽地扭头看向虞妆暖这边,“依皇后看,该赏些什么呢?”
虞妆暖正津津有味地看这出戏,不成想被拉上了台,她初来乍到,于辖理六宫毫无经验,哪懂得这些,亓官霂焱这一问,却叫她头疼。
“额,臣妾窃以为,珍妃求子心切,陛下多去几趟晓坤殿便是最大的赏赐了。”众人盯得她脑仁儿发热,她没时间思考,只好实话实说,至少这样显得她这个皇后大度些。
虞妆暖眼见着亓官霂焱盯着自己的眼神逐渐变冷,背后不禁冒汗,完了完了,说错话了,男人不都喜欢贤惠大度的正妻么?怎么亓官霂焱看她的眼神像下一刻就要结出冰棱般……
酒儿站在虞妆暖身后,无声吁气,感情小姐之前在宫外听了那么多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都白听了,如今是一点都不开窍,哪有新婚第二日就把夫君往外推的,岂不是让陛下觉得皇后一点都不在乎自己。
珍妃更是惊疑不定,她上次与皇后结了怨,现下皇后说这话,莫不是在反讽她?
倒是一直不言的静妃开了口,“皇后娘娘有容人之怀,是我等的福气。”
虞妆暖转头打量她,见她身着粉紫菡萏罗锦对襟襦裙,头上首饰只有一个珠钗,却是做工精细,价值连城。再看她冰肌玉肤、风华绝代,只是眼神清冷,面容淡漠,有一种凌厉之美,气势绝尘。
这种天生自带傲气的女人,叫人轻易不敢亲近。虞妆暖倒是注意到,静妃裘盈盈有一点与亓官霂焱极为相似,那便是说话的时候通常面无表情,看上去叫人无法揣度。
只有太后对虞妆暖的大度非常满意,不住地赞扬她识大体,以后后宫安宁有着落了。
一曲落幕,短暂消停。亓官霂焱有些口渴,端了案上的热茶来喝,他掀盖撇汤沫的功夫,却叫座下左首的静妃看出端倪。
“陛下的手怎么了?”
虞妆暖与他分坐太后两侧,闻言偏过头去看,太后也看,看到的是亓官霂焱左手虎口上一个赫然的牙印,边缘有些破皮出血,已经结痂了。
太后当即了然,以为是新婚夫妻间的小情趣,只嘴角含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似嗔不怪地瞥了虞妆暖一眼,那意思是怪她不知轻重,损伤龙体。
亓官霂焱在被更多人看到之前拢了拢衣袖,盖上那牙印,眉目淡然,“无事,不过是不慎被茶水烫到了。”
而虞妆暖连太后的眼神都没注意到,只顾盯着他手上那牙印看了,看得目瞪口呆,三魂吓走七魄,那不是……在揽月阁她咬的么?!他手上的伤必不是巧合,凭这伤的位置与深浅,虞妆暖足以断定那晚的人是他。
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虞妆暖没听见,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亓官霂焱要走,言说紫宸殿有政务要处理。
他走后,虞妆暖稍稍舒了口气,那夜之后他没找她算账,刚才也没把她揭穿,应该是不打算跟自己计较揽月阁的事了吧?
这端她正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哪知陛下刚走,就有人把火往她身上引。
“臣妾听闻皇后娘娘入宫前一直在庆云寺养病,待了很久,不知是什么病,可痊愈了?”
说话的是刘嫔刘潇儿,也是恪云的生母。嫔虽然只是正五品,可她却是宫里唯一有所出的人,是以在后宫也说得上话。
万一他是引而不发,想跟自己日后慢慢算账该怎么办?那晚他可是对自己动了杀心的……虞妆暖仍在思虑,全没听见刘嫔在说什么。
众人见皇后摇头晃脑地嘀咕什么,还以为刘嫔的问题有多难答。只有酒儿对虞妆暖摸个门儿清,知道小姐肯定又走神了,站在她背后戳了戳她脊梁。
虞妆暖被戳得吓了一跳,猛地一挺背,终于发现殿内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咳……”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目光巡睃一圈,看是哪个在跟她讲话。
“右二,刘嫔。”酒儿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虞妆暖看向刘潇儿,摆出笑脸,“昨日大婚,本宫还有些没歇过来,刘嫔你刚才说什么?”
刘潇儿怀疑皇后是在装傻,又不好发作,只得又重复一遍。
虞妆暖早对这问题的答案烂熟于心,张嘴就来,“本宫幼时体弱多病,庆云寺的苦般大师谒语在先,远离红尘身自清,凡尘俗事扰心病,是以家父便让本宫寄养在庆云寺,耳濡目染,陶冶佛性,加上多年调养,如今已经大好了。”
刘潇儿不再言语,她身旁的珍妃却开口,“庆云寺都是些光头和尚,说到底和尚也是男人,这男女有别,想必娘娘之前住在那里也多有不便吧?”
虞妆暖此时明白过来,刘潇儿只是个搭梯子的,真正要对她发难的是珍妃,且珍妃话说得极为巧妙,瞬间让人怀疑她的清白。好嘛,看来她跟珍妃这梁子是结定了。她又看向太后,却见太后端起杯盏喝茶,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