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一个大活人送出宫绝非易事,虞妆暖虽有皇后印信,但出入禁宫的所有宫人,都需要由守宫门的门尉员审阅,并将姓名、侍奉的宫殿名,外出原由等登记在册,回宫时,亦要经过审阅搜查,与出宫时的记录核对。虞妆暖本想向父亲求援,看能否疏通总掌宫闱进出的监门郎将,但一来一回需要不少时间。
幸得袖衿出了个主意,说每日尚食局都需要出宫采买食材,寅时三刻准时出发,而她与尚食局的尚食尹媛是老乡,有着十几年的交情,自己可以找她帮忙,让兰儿藏在装食材的木桶里,尚食局每日都进进出出的,所以门尉员也不会太认真的搜查。
虞妆暖觉得此鱼目混珠之计好过让父亲帮忙,毕竟兰儿不能在宫中久留,便着手让袖衿去办,并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让她给尹媛。钱财之物虽然不尽能收买人心,但好过分文不给,留人话柄。
晚上袖衿提灯去找那尚食,一个时辰后回来,说是明早就能送兰儿出宫。
虞妆暖头回做这种事,总想着别出什么差错才好,辗转反侧,一夜也没合眼。眼瞅着日头东起,连忙起身。
她叫梳月拿着自己的亲笔信,随在尚食局队伍的后边出宫,再领着兰儿去虞府。直到酉时一刻,宫门都快下钥了,梳月才回来。
虞妆暖在未央宫里急得来回踱步,看到她回来,几步上前抓住她的手,“怎么这么晚回来,可是有什么差错?”
这说话间的功夫,袖衿已绕过梳月将门关上。
梳月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裙角都沾了灰,也不得空喝茶解渴,先宽虞妆暖的心道:“娘娘别急,一切顺利,只是来回要绕远路避开繁华之地,在府里老爷又询问许久娘娘您在宫中的事,之后夫人又叮嘱许多,这才耽误了。”
虞妆暖拍着胸脯说没事就好,又问双亲都说了什么。
天幕深沉,主仆在屋内低声夜话。
梳月先捡上最要紧的说:“老爷说了,此事娘娘您不用再担心,兰儿在府里必得周全,娘娘您务必保全自身,万事小心。夫人则一直垂泪,心疼您遭了罪,让奴婢好好照顾您……”
离家日久,虞妆暖一直努力适应宫里的生活,听见母亲为自己担忧,她有些内疚。
“对了,”梳月展开衣袖,从中掏出一物什来,“老爷还给了奴婢一个‘信物’,就是这个剑穗,老爷说此计太过凶险,若是被发现了,难免累及娘娘,以后若是有事,可以拿着剑穗,请在南门当值的监门校尉韦英韦大人帮忙。”
梳月手里拿着一个赭色流苏的剑穗,虞妆暖接过细细瞧了瞧,在烛光下看着平平无奇。
她不禁有些纳闷,“这个韦英与父亲是什么关系,怎么本宫从没听说过?”
袖衿与酒儿也觉得好奇,凑近来瞧,人人都知虞太傅不结党营私,持身中正,没想到还与一从六品的监门校尉有交情。
梳月努力回忆着太傅的话,生怕错漏一字,她歪头苦思道:“‘忘年之契,莫逆之交’,老爷说此人完全信得过,至于其他的,老爷也没多说。”
“好生收着。”虞妆暖递给梳月,转身要进内室。
梳月突然改了称呼唤她,“小姐……”
虞妆暖回头问她还有何事。
与刚才的沉着利落完全不同,梳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锦帕来,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水晶柿饼,“夫人特意让奴婢带回这个来,说是小姐以前在家中爱吃的,这种市井吃食,宫里肯定吃不着,离家这么久,小姐怕是嘴馋了。”
白白的柿霜,像柔柔的月光,照进虞妆暖心里,为她的心覆上一层温情的衣裳,离家许久的思念像洪水奔泻开来,止也止不住,她不禁落泪,“父亲母亲,女儿这样不孝……”
看着那躺在梳月手心里完好的柿饼,她因为压抑哭意而喑哑了嗓子。
一旁三人也很是动容,梳月由衷感慨:“夫人现让人去买的,本来老爷还不许,怕被人发现端倪,最后也拗不过夫人,其实老爷心还是很软的……”
梳月后面还说了什么,虞妆暖没有听进去,她心绪杂乱,心头涌上两句:“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何等的无肠可断,才读出这么哀情的诗呢。”一道冷冽的男声突然响起,由远及近,打断了殿里悲伤的气氛,亓官霂焱推门走进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刺中,他呼吸滞了一瞬。
梳月早将剑穗重新放入袖中,至于柿饼,却是不好解释,她垂下手僵硬着行礼,生怕被看出端倪,抬头才发现陛下的目光从始至终就没扫到她,只盯着娘娘一人看了。
虞妆暖看到他也是下意识就行礼,被他一把扶起,指弯擦过眼角,是他在为她轻拭残泪。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谁能亨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亓官霂焱将剩下的诗句念完,短暂停顿片刻后,才又开口道,“没想到你在宫中这么不快乐。”
虞妆暖仍沉浸在己身的哀伤里,无言以对,她不知该怎么收拾心绪,或者就该以这样的面目面对他,以这样真实的自己。
亓官霂焱平日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神,此刻掺杂了些令人读不懂的情绪,虞妆暖觉得眼角被他抚过的地方发烫,却在他进门时只仓皇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
觉察出殿里气氛不对,亓官霂焱身后跟着的一应侍从都不敢出声,就连陈安都站在了几步开外。
满室沉寂中,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腕,极轻微地动作,以及低声到近似温柔的嗓音,“出去走走吧。”他提议。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苍穹如衣,罩住偌大的御京城。
亓官霂焱自出殿就放开了她,虞妆暖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路无言,偶尔有宫人请安,他恍若未见。
他已好几日未踏足后宫,自伍氏死后,虞妆暖还没见过他,做皇帝就是这点好,都是别人等着他召见,他从不等别人。
他走的极慢,闲庭漫步般,以致于虞妆暖好几次差点刹不住越过他,幸好即时将脚收回来才没被他发现,不然也是藐视君主、妇德有亏的罪过。
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虞妆暖被迫出来遛弯,心里还存着伍氏枉死的事,对他实在难以笑颜以待,只是明明刚才还是她在伤神,怎么转眼的功夫就感觉他心情也不太好……
唉,君心难测啊君心难测……虞妆暖愁眉苦脸地跟在他身后。
她满怀心事,又一次不注意走在了他前头,这次没刹住,愣是走出几步开外才发觉,回过神才发现他已经驻足不停,正盯着她看了。
虞妆暖头皮发麻,知道这在宫里是可大可小的罪过,估计还没有人敢走在他前头。她呆愣一瞬,紧接着提起裙摆小跑回到他身边,连忙站在他身后。
亓官霂焱扭过头看她,看见她乖巧地、讨好地、有些歉意地缩缩脖子冲他一笑,美目弯成月牙,露出些少女憨态来。他倏地笑了。
那笑容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所以也没能及时收回来。
虞妆暖心里石头落地,心想能笑就好,那就是不会怪自己咯~
亓官霂焱走路时爱想事情,被她这么一打断,只能收回思绪,如此才发现她原来一直与自己保持距离,都快与陈安他们站到一起了,他不满,“你老躲在朕身后干什么?”
虞妆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哪里有躲,明明是恪守宫规礼仪,始终站在他身后。
没等她反应,亓官霂焱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那力道大的,使她险些踉跄。她以为他要为刚才的事治她的罪,立刻吓得汗毛倒竖。
亓官霂焱拽过她,继续对她表达不满,“给你身宫女的衣裳,你都能去当陈安手下了。”
说完他才察觉出不对劲,她好像格外的怕自己,比初入宫时更甚。亓官霂焱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否则也不会今日专程来找她。只是他已酝酿好几日,想着怎么说才能让她释怀伍氏的事,眼下却不知从何说起。
再看她怯生生站在自己跟前,更是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话说重了。
她怎么总是这么怕自己呢,揽月阁那次咬他也是,明明后来看到他手上牙印,她却连问都不敢问,好像他会把她怎么着似的。
难道他真的凶如猛虎?亓官霂焱登基以来一直希望自己能令人畏惧臣服,但他眼下头一次开始讨厌这种畏惧感,像在她与他之间划出的一条银河,怎么也不能跨越。
既然话说重了,是不是该哄哄她?亓官霂焱心里想着,却发现自己并不会哄人,比这更可怕的,是他竟出现了要去哄一个人的念头。他习惯了发号施令、就事论事,好像从来没有这般儿女情长的心思,哪怕是曾经在裘府,他对裘盈盈也是引为知己的欣赏,绝不曾如此扭捏。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个有些荒凉的地方,虞妆暖才惊觉这是揽月阁。三个月前她曾独身来此,还遇到些不愉快的事,犹记得那晚枝桠颤颤,令人惶惶的样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那以后她再也没来过。
地面上发出奇怪的声音,是走在前面的亓官霂焱踩到了枯树枝,他顿了脚步,一行人都停下来。
此时的未央宫,迎来一位意外之客。酒儿匆忙出来迎接。
静妃站在未央宫外,盈盈而立,清冷如一掬月光,只带了妡儿一人。
她看着酒儿,脸上是名门贵女所持的矜贵,“明日就要下发各宫例银了,本宫仍对账目有些疑惑,不知皇后娘娘歇下了没有,本宫想请教一二。”
酒儿听得皱眉,这“请教”二字真是说重了,静妃自领了协理六宫之权就做的得心应手,好似早有经验般,能不让皇后操心就不让操心,连娘娘自己都说以静妃的能力担得起这协理之权,怎么这大晚上的静妃突然上门请教?
酒儿也不敢怠慢,只得赔笑道:“静妃娘娘,真是不巧,皇后娘娘与陛下方才出去了,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