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快点收拾一下出发吧,那三清观在苏州城里,咱们要走好久呢。”北宫伯子催促刘恒道。
“不急,咱们坐车去,到城里最多也就一个时辰。”刘恒倒是淡定得很,他说罢转身向停在北宫伯子家附近的车队走去,领头的太监还坐在车里打鼾,刘恒拍了拍那太监,太监朦胧中睁眼一看到刘恒的脸,惊得直叫道,“皇......”他叫的时候又恍然间想起来刘恒伪装的身份,赶忙拉着长音改口道,“黄......公子!”这么一叫,那太监也就清醒了大半,他直起身子,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接着换上一副经典的谄媚表情,以尖细的嗓音恭敬地问道,“公子,请问您有何吩咐?”
“今天我想去城里一趟,你帮我安排一下车马和随行的人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出发。”刘恒此时说话的语气非常平稳,听不出起伏,这才是他平日里应有的状态。
“奴才遵旨。”太监小声地应了一句。
“钱带得够吗?”
“够,公子您就放心玩儿吧,钱的问题奴才保证都帮您安排得妥妥的!”奴才油嘴滑舌地奉承道。
“公子,若只是去道观里祈福,不买什么东西的话,也不需要花什么钱的。”北宫伯子听见刘恒问那太监钱的事,便在一旁插嘴道。
“祈福不用钱,别的事还用钱呢。”
“哎?别的事?公子是要买什么东西吗?”北宫伯子试探着问道。
“是啊,我有东西要买,不过不是给我自己。”
“那给谁?”
“给某个耍完小心思又装无辜的坏蛋买。”刘恒说着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
“是谁呀?”北宫伯子故意问道。
“不知道,自己猜去。”刘恒看起来心情蛮好的样子,回伯子家等着出发的时候不仅嘴角带笑,竟还时不时地哼起小曲儿来。
北宫伯子看那些刘恒带来的随从忙碌着做些启程前的准备工作,便想着自己也可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帮帮忙,毕竟一会儿还要蹭人家的车。就算不因为这个,北宫伯子平日里也是个比较乐于助人的人,若是他身旁的人都忙着,他断不会自己一个人闲在那里的。
领头的太监看北宫伯子也来帮忙做事,又瞄了一眼旁边已经进屋的刘恒,见刘恒没有出来的意思,便非常不客气地把自己手头的活全部分给了北宫伯子,他自己却在一旁闲了下来,笑吟吟地趁着刘恒进屋的空档与北宫伯子搭起话来,“小伙子真是人美心善呐,怪不得我们家公子会看上你。”
“您别这么说,我们只是朋友。”北宫伯子急忙否定道,他觉得以他们俩现在的关系而言,确实只称得上是朋友。
“小哥你哪都好,就是这阅历嘛,还得再丰富些,老奴阅人无数,可以以这么多年吃过的咸盐给你打保票,我家公子他呀.....”那太监俯在北宫伯子的耳畔悄悄说道,“肯定对你有意思。”
“你看我们家公子跟你在一起时候状态明显就不一样,有说有笑,连打带闹的。”
“他平时不是这样吗?”北宫伯子一边忙活一边疑惑地问。
“当然不了!老奴在他身边伺候也有些日子了,他私下里一直都是那种看上去好像.....呃.....”那太监好像在思索用什么词汇来形容,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挺阴郁的感觉,从没见过他什么时候像今天这么高兴,我能感觉出来他今儿个是真高兴。”
“能让他高兴起来,我也挺高兴的。”北宫伯子真诚地说道。
“那可不是呗,小哥你真该高兴,只要我家公子喜欢你,你以后吃穿用度啥都不用愁,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那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太监越说越兴奋,好像他口中那个要过好日子的是他自己似的。
“不是,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北宫伯子试图解释道。
“哎,跟老奴我你还装什么装呀,没什么磕碜的,这世道大家都一样,谁还不是为了钱和权呐,尤其是在我家公子身边儿的,那一个个更是变着法儿的想要这两样儿,所以呀,你也别嫌丢人,大家都没区别的,如今老奴没别的意思,只是羡慕你呀,能和我家公子处得这般好,等你飞黄腾达了可要看在今儿个老奴照顾你的份儿上分老奴一杯羹呀......”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打他的主意!”正当那太监一脸媚笑地说得正起劲儿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刘恒的一声低吼,那声音不算大,却极其凌厉,让人闻而生畏。
那太监一听到刘恒的声音吓得一怔,转过身来就跪倒在刘恒面前,哭丧着一张脸连连认错,也许是因为他心里对刘恒的畏惧,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公公公...公子,老老老....奴知罪了!老奴再也不敢了!您就看在老奴这些日子里照顾您还算尽心的份儿上,就就....就饶了老奴这一次吧!”他的话里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罚你半年的月例,起来吧。”刘恒的声音听起来凌厉而冰冷。
“哎呦,不是我不想谢公子的大恩,只是只是.....我这家中最近实在是拮据得很呐,我那老伴重病在身,还有个年迈的老母亲,还有个才五岁大的孩子.....”那太监说得涕泗横流的,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看上去惨兮兮的,他一边哭一边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此刻站在刘恒身旁的北宫伯子。
“呵,你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套路,总是这套煽情的手段,听着都烦。”刘恒看他那样子,却不为所动,脸上大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算了吧,别罚他了,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是我主动要帮他干活的,不是他推给我的。”北宫伯子看那太监哭得悲惨,又听他说到他家中那些凄惨的事儿,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波澜,于是便拽了拽刘恒的衣袖,主动为那太监求情。
刘恒听了北宫伯子的话,垂眸略一思索,又对那太监道,“罚三个月的月例,小惩大戒。”
那太监一听刘恒如此说,尚且沾满泪水的脸瞬间换上了一副还算满意的笑容,他这才磕着头连连谢恩。
“你和我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和你说。”刘恒不再管那太监,对身旁的北宫伯子说道,他这话说得非常肯定,一点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北宫伯子心想,他果然还是做上位者做习惯了的人,对人说话虽然表面客气有礼,然而骨子里的凌厉和独断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
待二人一同进了屋,北宫伯子把门带上之后,刘恒便对他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罚他罚得太重了?”很明显,刘恒这话说得比刚刚责罚太监时要轻柔了许多。
“不是不是不是,我没有,您做得很好.......”北宫伯子的眼神躲躲闪闪,心虚地撒着谎。
“你没说实话。”刘恒判断得没有一丝犹豫。
北宫伯子还思索着要怎么说的时候,刘恒又接着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重新回答一遍那个问题吧。”
北宫伯子仰起头,对着刘恒深邃而乌黑的眼瞳,鼓起勇气说道,“我确实觉得......您罚得重了些。”
“伯子,你.....是不是很怕我?”刘恒的这句问话中,好像藏了一抹隐隐的悲伤。
“是有点。”尤其是你刚刚那样责罚属下的时候,北宫伯子暗想道。
“不是有点,是非常。”刘恒微微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其实从昨天晚上睡觉前两人说话的时候,刘恒看到北宫伯子那求生欲极强的样子时,就已经猜到有这种可能了,只不过当时他没明说。
北宫伯子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不姓黄,我姓刘,叫刘恒。”
果然,和北宫伯子之前猜测的一模一样,作为大汉国的子民,他当然知道刘姓是国姓,只要姓刘的人,都是王公贵族,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当今的圣上名字叫做刘恒,自然是因为自秦朝的始皇帝以来,每个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推行“避讳”制度,所谓避讳,也就是指,人或者书籍中但凡有和皇帝名讳相同的字都要被强行改成他字,以彰显皇帝独一无二的威严,在前不久新帝登基之时,北宫伯子便听说道德经里所有的“恒”字都被替换成了“常”,虽说恒和常的意思差不太多,但是伯子每每读到这些地方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些别扭。
“陛下,草民之前对陛下多有冒犯,还请陛下赎罪。”北宫伯子说着便低垂着眼眸,按照大汉国的礼法跪在了刘恒面前。
刘恒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北宫伯子,他恭恭敬敬地向自己俯首,他的礼数是那么地正确,他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自己看着这样的他,为什么心里那么痛?那个会和自己畅所欲言地讨论道德经讨论到天黑而不自知的北宫伯子,那个会起夜时默默把自己抱到床上的北宫伯子,那个会开玩笑捉弄自己的北宫伯子.....就这么死了,终究是死在了自己与他的这道不可逾越的身份藩篱之中。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开始会那样瞒你吗?”
北宫伯子摇摇头道,“草民不知。”
“就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你这样,任何人敬我也好,畏我也罢,我都不在乎,唯独你,我不想。”刘恒轻叹了一口气,话语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
北宫伯子一直没有抬头看刘恒,不过他居然能想象到此刻他的眼神,一定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黯然伤神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听着他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这些话,想象着他现在看着自己的样子,北宫伯子心里也像是被什么揪着一般的痛。
“草民理解陛下的心情,可是,这就是礼法,我们每个人,无论愿不愿意,都得遵守。”虽然心中不好受,然而北宫伯子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可以感情用事,他也是人,人都是善变的,若是自己感情用事,不与他行君民之礼,若是他日后翻脸追究起来,自己可真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刘恒从北宫伯子这番几乎完美的理性发言中,感觉到的是他对自己强烈的不信任感,他还是在怕他,他之所以要做得这么周到就是怕他日后反悔抓他的小辫子。其实,不信任这种事,是最容易理解的,尤其是对于刘恒这种从小长于深宫之中的人,他就没见过谁和谁之间是完全信任的,包括自己的母亲和自己之间都是如此,然而,为什么眼前这个男子的不信任能够激起自己心中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难道自己把他看得如此重要吗?
“你觉得咱们俩这样,还算朋友吗?”刘恒心里那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两人的关系止步于此的信念促使着他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一句问话如同闪电一般击中了北宫伯子的心房,是啊,朋友不会给朋友下跪,朋友不会每说一句话都担心着怕哪句话触怒对方,最重要的,朋友之间不会让猜忌取代了信任。
“我不知道咱们两个对朋友的定义是否一致,不过,以我的标准,你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虽然,咱们相识才短短两天,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不是朋友并不看时间长短。”
北宫伯子依旧跪在那里,抿着嘴静静地听着,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刘恒,他怕一接触到那双带着淡淡的忧伤的眼睛,自己就会心软,就会忍不住马上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如同之前那般肆无忌惮地说,别想那么多啦,我们当然是朋友!
“我接触的人很多,然而,一个一个来来去去的,都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我觉得我每天好像都在与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交易,只要交易做完了,我们之间就瞬间变得像是从未认识过.....害.....我怎么跟你说这些.....总之,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只有你一个朋友。”刘恒这些话说得明显地发自肺腑,北宫伯子似乎在他说的每一个字里都能体会到他的真切,不过北宫伯子依然沉默着,他还在犹豫,不知如何应答他。
刘恒一边自嘲似的略微勾起嘴角笑了笑,一边继续说道,“也许你朋友很多吧,不在乎我这一个.....”
“不,我和你一样,也只有你一个朋友。”令刘恒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着的北宫伯子这一次居然在自己还没把话讲完的时候就直接出言打断了,看得出来,这句话对于北宫伯子有多重要,他甚至等不及放到后面再说。
“既然如此,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虽然我以前确实不曾真心待过谁,可是这一次,对你,我真的想试试。”刘恒认真地说。
一个皇帝,说要真心待自己,自己该相信吗?他的这份真心又能持续多久呢?抑或是,太过精明的他根本忍不住拿自己做他的一枚棋子呢?
正当北宫伯子犹豫着要不要信他的时候,刘恒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伯子,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回到之前吧,别把我当成一个高高在上随时会威胁到你的皇帝,而只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好吗?”刘恒的语调已然温柔到极点,与他之前责罚下人之时简直判若云泥,北宫伯子虽然心中一动,却仍然有所犹豫,毕竟与一个皇帝谈真心,这试错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谨慎,然而,接下来刘恒的话,让他那一贯如同坚冰般的自我保护也产生了裂纹,他听到刘恒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刘恒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追究你礼法上的过失,你永远都有与我平起平坐,平等交流的权利,若是你愿意信我,就起来吧,以后无论何时,你都不需要向我行这跪拜之礼。”他这话说得不仅铿锵有力,而且掷地有声,很难不让人动容,说完,他便蹲下身,以双臂托着北宫伯子的双臂,欲扶他起身,然而,即使他如此急迫地想要北宫伯子站起来,此番动作却依然力道轻柔,显然,比起让他接受他,他更不愿强迫他。
本来,北宫伯子一直回避着刘恒的目光,可就在对方蹲下身,目光与自己的眼睛持平的那一刻,北宫伯子仍是忍不住抬眸看了刘恒一眼,在他们的目光交接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此刻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他,他饱含英气的深邃眼眸中此刻竟含着万般的柔情,它们就如同一缕温暖却不灼热的火,一寸寸地蔓延至北宫伯子的心中,融化了那名为防备的寒冰。
正当刘恒快要放弃的时候,北宫伯子却突然自己主动地接着他扶自己的力站了起来,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是刘恒一生都难以忘记的,那时,他站在他身前,用自己冰凉而纤细的手反握住刘恒温热而有力的手,他无所畏惧地面对着他的目光,深切而坚定地说,“陛下,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