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村志载,甲辰年壬申月辛未日,天降雷火。
雷火绵延数里,灭之不尽,游村人死伤无数,所余幼小,迁往别村。
游村自始不存。
甲辰年壬申月辛未日。
宜出火,修造,动土。忌嫁娶。
这一日,李花村的聩女李迎儿,要嫁给游村的书生游方进。
自抬李迎儿的轿子进了游村,原本清明的静夜忽就起了风,那风来得怪,带着一阵穿骨的寒气,掀得路边的树木排山倒浪般晃荡。
明月隐于涌动的黑云之后,雷声渐动。
走在花轿前的喜娘心里发毛,唤马上的新郎,“进哥,走快些罢,瞧着要下雨了。”
“那也走稳些,别颠着迎儿。”游方进道。
走了没多远,一只白了眼的花鹿倒在路中央抽搐,拦了去路,林边传来几声老鸹叫,喜娘皱着眉头,连抬轿的汉子脸色也有异,原本热热闹闹跟着一道迎亲的亲友也没了声。
属实觉得晦气。
游方进心里也有不适,但还是笑着劝慰大家,“就快到了,有劳诸位。”
直至将新娘迎进喜堂,气氛才重新热闹起来,满目的红让人注意不到屋外幽黑的天色。
主座上的游母脸色难看,她原先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不明白自己千好万好的孩儿怎么非要娶这个聩女,拦也拦不住。
可年初游村生了场瘟疫,是李迎儿的祖父施药救了全村人的性命,李老临终前将李迎儿托付给游方进,游家人为还恩情,便应下了,她一个寡母做不得主,不能不答应。
李迎儿听不见,怕过礼时她紧张,游方进便省了牵红,亲握着她的手,他做什么,她跟着做就是。
礼生高喊一拜天地,游方进牵着李迎儿回身面向屋外,二人皆十分虔诚的行完这一礼。
一拜天地,愿天护佑,白头偕老。
礼生正欲喊第二礼,一声破天惊响吓得众人心魂震颤,天雷似是击到了屋顶上,喜堂震了两震,游家的祖宗牌位跟着晃了下,哐一声掉下来,险些砸中了坐在主座上的游母。
游母吓得愣在座上不动,平复下来后回身一看,那牌位已然裂开。
满堂宾客寂静无声,周围仿佛还余有雷音波动,大家都定住了一般。
游方进也吓了一跳。
良久后他稳住心神,道,“诸位,只是意外,继续吧。”
李迎儿听不到,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游方进握紧了她的手。
游村一姓,同宗同源,祖宗牌位掉落,有长辈道,“进哥,这门亲事,怕是祖宗不同意。”
年长的几人拿红布垫着将祖宗牌位扶起,说先抬到宗祠去放着。
方才跟着迎亲的一个小生跟着道,“先前我都不敢说,迎亲时便觉不对了,那一路,心里真毛得慌!”
那小生将迎亲一路的事讲给众人听,众人听后小声议论着,瞧这气氛,礼生不敢喊第二礼。
张氏更是为难的看着游方进,趁此说她早就不喜这个聩女,是游家人逼她应下的,可发生了眼下这事,执意过礼,便是对祖宗不敬。
“进哥,你快歇歇这心,这是天意,谁家大喜的日子见这种事的,”见游方进不动,张氏上前扯开他牵着李迎儿的手,将李迎儿推到一边,“她家世寒贫,弟弟尚幼,于家族无益,又背有克死胞弟的恶名,送回李花村就是!当初他们非说是李老救了游家村,不然游家村就死绝了,逼着我应下,可谁知瘟疫是不是他这个孙女带来的!”
张氏满是怨气。
此女不详之名并非今日才有,不算冤枉了她!
李迎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轻轻的抬起手,想寻游方进。
身旁却无人。
众人觉得张氏说得很在理,“游村是块福地,几时出现过这般怪异的天象有过如此怪事?如今天雷竟击中正堂,劈落了祖宗牌位,那她能引来瘟度也不稀奇!说是天灾!如今看来却是人祸!”
“我看马上将她送回李花村!退了这门亲事!”
游家人几乎都是这个意思。
张氏望向他的儿子,游方进读懂了那个眼神,有恐惧,有期待,有认同。
他在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母亲不会接纳李迎儿。
“我将迎儿送回去。”游方进越过张氏,拉住了忐忑的李迎儿。感觉到是游方进,李迎儿静下来,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她有些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是行错了礼?应是不会,成亲前,游方进带着她练习了许多次,不会错的。
那为什么拜过天地后,迟迟没有下一礼呢。
方才有人推她,难道是在闹亲?
听到游方进说要将李迎儿送回去,张氏松了口气。
婚事她无力回还,只能将钉着祖宗牌位的钉子拧松些。游村人最是迷信,若成亲当日祖宗牌位掉落,不怕没人帮她说话。果然也如她所料。
只是这口气还未落下,便听得她儿子道,“我将迎儿送回去,不过不是退亲,我入赘李家。”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进哥,你是着了魔了,家中只剩寡母一人,却要为了这个聩女入赘?”
游方进抬眼,满目冰冷,“二伯母可记得,你病入膏肓时,是迎儿给你喂的汤药。”
他用同样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诸位服用的草药,也是迎儿和她的家人冒险进入深山采来的。”
“我呸,我恨不能吐出来!没她说不准我根本不会得这病!”
被游方进唤作二伯母的中年女人往地上吐了一口。
仿佛瘟疫是李迎儿带来的一事已经确定。
游方进懒得多说,牵起李迎儿往屋外走。
“你迟早要被她害死!”
张氏气极,恶狠狠说了一句。
游方进未有迟疑,踏步门外。
他的迎儿温柔良善,从不是什么会带来不详的人。
屋外风很大,李迎儿出来后似乎更大了,咧咧作响。
淡灰色的云在天边翻涌着,云内张牙五爪的闪电企图碎裂天空,天将大雨。
“二拜高堂,高堂需要到屋外来拜吗?”李迎儿抽出手,向游方进比划着。
凉风裹着湿意扑在李迎儿盖着的喜帕上,顷刻飞沙走尘,她被吹得险些站立不住。
瓦楞翻飞,天摇地动,如此异像,屋内众人挤作一团,游方进还未来得及护住李迎儿,一道惊雷落下,直从游方进头顶贯到脚下去。
喜帕吹落,露出李迎儿那张略圆还带着稚气的脸,一双眸子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懵懂,流转间如山间清透冰凉的溪水,叫人见之不忘。沙子迷了眼,待李迎儿揉了几下,适应眼前,便看到倒在地上焦黑的游方进。
她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天雷又降,雷火引燃了屋子,紫黄的火焰以喜堂为中心四处漫延开来,天雷火沾物就燃,凡水难灭,李迎儿听不到众人的惨叫,只直愣愣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游方进。
那个说要与她相守一生的温良书生。
顷刻只觉天旋地转,意识淡去。
待她醒来时,游家村已被烧成一片废墟,遍地焦骨。
不知为何她未被烧死,身上的喜服也还算完整,在一片焦土之上,醒目的红。
游方进躺的地方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被风吹走了不少,李迎儿茫然四望,泪水混和着焦灰糊在脸上。她呆站了一会儿,蹲下,从喜服上撕下一块红布,将游方进剩下的骨灰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