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飘逸的长发,浑身弥漫着农村女孩不曾拥有的香气。晓歌的身影渐渐远去,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幸福,也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孤独。
仁旗呆呆地立在原地,喃喃地说:“你不属于这里,你从来都不属于这里的!”
临走的前一天,杜长余又请仁旗和红深喝了一顿酒,长余借着酒劲儿说:“咱仨一个泥坑里玩出来的,你俩都成出息了,俺也高兴哩!”
红深喝了二两,脸色通红,“长余,以后你咋个打算哩?”
“去北山,开拖拉机拉矿石,也是这两天走,俺长津哥在那边都打点好了,他和俺开一台,两班倒!”
“听俺哥说,那里可挣钱哩,一个月毛一百,俺哥工资才几十块钱,你这是要发财哩!”仁旗喝了一盅回道。
“俺也不知道挣多少,开始先当徒弟,哪有那恁多哩!”长余傻笑着,摸着脑袋说。
一周后,三个从小玩到大的如兄弟般的哥们都离开了白石西村,空留下三个俊俏的小媳妇和嗷嗷待哺的娃。
没多久时日,生产队里酝酿许久的分地开始了,耕牛什么的先前都分好了,各家各户都没什么意见。但分地不一样,仁忠支书记头疼得很,村里的地不多,但很分散,分多少是有数的,每人也就五六分地,但好地只有两三块,靠近河边的,土质好,浇水方便。
岭上的地就不一样了,干旱,跟石头一样硬,连壮汉子刨起来都费劲,而且收成也低得很,大六月天的,地刚浇完,马上就又干了,庄稼都是干巴巴的,没一点儿精神头。
仁忠找村里几个年长的老族长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好地、差地分开,再每家每人平均分。这样的好处是大家都平等了,但坏处也有,每家的地都不集中,东一块西一块,像身上的补丁一样。
红深家三口人就分到三块地,每个地方只有三分多一点儿,也就是两三个畦子。一块在河边,一块在岭上,一块在村口路边,耕收都不方便,只能来回折腾。
仁旗家和长余家也是如此,但德天家的仁礼和德高家的仁达两户田离仁旗较近,三家互相置换了一下,把河口的好田都留给仁旗家,仁旗家又拿出其他地方的两分田作为补偿分别给了仁礼和仁达。
长余家的地一边挨着长富,一边挨着长湖,老宏武见长余不在家,原本想做主也把一些集中的好田换给长余,但奈何长富家的不肯,只好让长湖家多让出一块,反正他去了东北,种地的活儿都交给了自己。
只有红深家还是三块地,挨着六户人家,零零点点的,姓胡的没一家愿意和他们换。红深不在家,老德藩更是指望不上,胡家一门的不给添乱就烧高香了,哪还敢求得他们帮点忙。
香玉一个人带着孩子,心里倔犟地想,这点苦算什么,不就种个地,来回多跑几趟不就行了,等红深上完三年学回来,日子肯定会好过起来。想着想着,浑身充满了劲儿,仿佛再大的苦也不是难事。
一天,玲玉带着小俊峰过来玩,香玉正在烧饭,看着锅里的稀玉米糊,还有干瘪难啃的窝窝头,玲玉眼里一热,心疼地说:“香玉,你看小新宇瘦的,大人可以挨,孩子可不能饿着,你缺什么东西就去俺家拿,千万不要这么硬撑着!”
看着小俊峰快比新宇高二指了,跑得也比新宇快,香玉苦笑着说:“唉,你娘和仙姝他娘都来帮你们带孩子,也有一帮妯娌们帮衬着,家底也比俺厚实。俺弟还小,俺爹不让娘过来,有什么法子呢,只能自己苦一点,不就是三年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种着地,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一个人喂猪,出粪,拉车,割麦,打场,幸好小新宇懂事,从不吵闹,也不挑食。晚上,只要抱着小新宇,看着他香甜熟睡的样子,香玉满身的疲惫就一扫而光,憧憬着一家三口以后的幸福生活,心里就会豁然开朗。
北方的天气,常年干旱,女人毕竟力气小了些,扛着锄头也刨不开地。香玉就趁天蒙蒙亮爬起来,背着小新宇去地头,清早地里有些雾水,好刨一些,就抓紧干活。
红根光棍一个,见香玉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跑到地边,调戏说:“香玉,看你这身板也干不了活儿,不如俺帮你干,俺有的是劲儿,正没处使,反正红深不在,白天俺就帮你在地里干,晚上咱俩就在家里干,咱们就凑合着过三年得勒!”
香玉抓起锄头,朝红根刨去,狠狠地说:“再胡说八道,你信不信俺照你脑壳子砸下去!”
吓得红根提着半条裤子回头就跑,边跑边叫:“这小娘们怎么还这么烈哩,一点玩笑也开不得!”
田里的畦子不宽,却很长,香玉把孩子放在地头,干一会儿回头望一会儿。仙姝也扛着锄头从地头走过,看见熟睡中的小新宇侧在地上,脸上爬满了蚂蚁,赶紧蹲下去,用手绢给他扑闪干净,朝地里的香玉喊:“你出来干个活儿,带孩子出来干嘛哩!”
香玉一溜跑回来,满头大汗地说:“放家里俺不放心,一个人儿也没有,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俺要时时看得见他才安心!”
仙姝心疼地说:“再这么早出来干活,就把小新宇放俺家去,让俺娘帮忙看着,反正现在会走了,也不用喂奶,就让俺娘看着他和方芸一起玩儿就行!”
香玉抻了抻身上的破褂子,叹着气说:“一天两天应应急还好,总是这样麻烦你们怎么行,这是过日子,自己的难处只有自己扛着哩!”
香玉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自己家再困难,不可能找别人天天帮忙,即使别人有心愿意,自己也决然不能这样,谁家都有难处,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这些活还可以勉强自己一个人应付,最难的是打场。抢收完麦子,堆在场里,要打场还要扬场,一个人干不得这个活,一个女人更干不了这个活。打场的时候,都是每几户人家合好伙儿,四五个男人一起打,女的就在一旁抱麦堆帮忙上场。
胡家门的人是不愿意带香玉的,恨不得她们家的麦子烂在地里才高兴。即使德藩家和德郡家也不对付,都是各打各的,但人家亲兄弟多,不碍事儿,平时打打闹闹,一到干这活还是能凑到一起的。
仁忠支书就让自己的三弟仁礼和堂兄弟仁信、仁达,带上仁旗家的,顺便把红深家的也捎上,一起打了。作为以前公社的书记,现在的村支书,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任何村民有困难解决不了。不给村民解难题,那要他这个支书干啥,他心里一直这样想。
打场的时候,香玉也不能眼睁睁地一点忙也不帮,就把孩子放到仁旗家里,跑到场里帮忙。
麦场是现做的,一群老爷们儿拉着石碾把一大片麦地碾平,架上打麦机,这些机器应该是苏联时期老款仿制的,一般一次打不干净,好多麦穗还残留着,要再打一次,大热的天一干就是一通宵。
一个村子没有几台机器,大家都排着队打,有时为了抢机器经常干仗,仁忠书记一边忙着自己家的活,还要一边处理村里的纠纷,也是辛苦得很。
可这天气偏偏和人作对,平时庄稼旱的时候一滴水也不下,但到了打场和扬场的时候,猛不丁地来一场大雨,令村民们叫苦不迭,淋湿的麦穗是根本打不出的。
香玉拉着地排车,给场里的人送水去,就遇到过一回。扬了一大半的时候,下大雨了,仁礼他们三家赶紧抢麦子,没有办法,离祠堂近,只能把麦子暂时往里面放。最终还是没赶得及,一部分淋在雨里。
香玉浑身湿淋淋地躲进祠堂,仁达的家里凤娥叉着腰说:“香玉,你家里的麦子没来得及收,都淋雨里了!”
香玉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冲出去就要抢麦子,这可是家里一年的粮食,没了它,新宇怎么办,而且还要交公粮。
仁忠一把拉住她,说:“你这小媳妇不要命了,这打雷下雨的!”又转向凤娥,严厉地说:“仁达家的,你说啥哩,凭啥冲走的是香玉家里的麦子,俺看是你家的哩!”
凤娥倒也不怕他,撑着胸脯说:“就她家的怎么了,再说这是咱们老穆家的祠堂,她们姓胡的凭什么能把麦子放里面,有种以后就别和俺们搭伙,自己一个人干去!”
仁忠气得两手发狠,盯着仁达说:“这种娘们难道不用教训么?”
仁达抢麦子已经累得够呛了,烦躁得很,上去一个大嘴巴子,打得凤娥头蒙蒙地不敢再说话了。
仁忠叭哒了两口烟说:“以前咱们公社一起收粮,一起挣工分,可现在地都分开了,都成各家各户的,但好多活一个人干不了,一家人也干不了,无论什么时候,大事还得靠集体,要不成立村支部干啥哩!现在日子在慢慢变好了,大家要团结,要帮衬,都是一个村的街坊邻居,远亲还不如近邻哩,冲走多少,咱们按人头平分,都算到别人一家头上,还咋让人生活哩!”
没人再吱声了,香玉心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她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
天空放晴,黄土地像从未喝饱的渴汉,一晒就又干了,大家又忙活起扬场了,这活儿干起来是没有头的。
老德藩身体一直硬朗,以前就是公社扬场的头把好手,扬出的麦子顺着簸箕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像月牙一样堆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山丘,没有一片麦皮,干净得很。
红银和宝妹戴着斗笠在给老爹上麦子,老德藩忽然放下簸箕向一旁走去。红银见停了下来,不耐烦地说:“爹,你这是去做啥哩,还有一点就扬完了!”
老德藩没理他,宝妹倒是噘着嘴说:“你爹这是想去抱大腿哩!”
仁忠也在扬麦子,看见老德藩笑着走过来,赶紧停下说:“老叔唉,您就交给孩子们干得勒,一把年纪还在忙活啥哩!”
“闲着也是闲着,干干活俺觉得舒坦哩,来,仁忠,俺帮你扬,你去歇会儿!”老德藩上来就抢仁忠手里的簸箕,仁忠哪敢,紧抓着不放,两人就这样挣推着。仁忠家的大黄狗看见了,扑上来一口咬住老德藩的手。疼得他吡牙咧嘴,虎口都被咬穿了。
仁忠赶紧把汗搭子扯断,给老德藩包上。
老德藩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往回走。张阿三看见了,说:“大爷,你这手咋个回事么?”
老德藩嘴角一斜,笑着说:“支书家的狗咬的,这不,支书亲自给俺包的!”说着,伸出手给张阿三看了看。
麦子地的活儿好不容易干完了,仁旗和红深也一起放暑假回来了。只需一年多,就看着不像农村人了,整个人精神了很多。其实他们也才二十露头的年纪,如果是城里人,那是绝对结不了婚的,更别提有孩子了。两个人在学校里那也算是笑话了,经常被同学们调戏。可不是么,连他们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这就喜当爹了。
玲玉和香玉兴奋得不得了,也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缠着二人问东问西,四个人也经常在一起聊天。
“家里的饭比学校里可难吃多了!”
“那你们学校里吃些什么呢?”
“白面馍馍随便吃,还有白菜肉片呢!”
“那你来的时候为啥不给俺们娘俩带点哩!”
也许这就是农村和城里的差距,当一个人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他又怎会去追逐什么未来和梦想呢!这,也是香玉当下的认知。
仁旗和红深的同学钟援朝假期来兴曲县玩,红深是没有空陪的,趁着假期要赶紧把家里能干的活多完成些,省得香玉和孩子又要吃半年的苦。仁旗心里琢磨着,也不能只带他来农村里转转,县城肯定也要去一趟的,但自己也不是很熟,让大哥借辆洋车肯定没问题,但去哪玩逛心里却一点数也没有。
仁旗忽然想到梅晓歌,她已经在兴曲县火车站工作了,找她肯定没问题。仁旗也没有提前打招呼,等钟援朝到了后,在村里转了几圈,又去红泉乡里吃了顿饭。
大嫂在粮所工作,和所有饭店的人都认识,就挑了一家最好的,正好仁国和玲玉的哥哥也在,一起招待了一顿。
晚上,仁旗陪着钟援朝在乡政府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去县城了。到了车站大院门口,仁旗心里有点慌,不好意思地说:“援朝,你在这儿等一下,我进去找个朋友!”
钟援朝笑着摆了摆手。
仁旗深吸了一口气,理了一下衬衫,在门卫的指引下来到梅晓歌的办公室。晓歌正在低头整理文件,抬头看见仁旗来了,竟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有个同学来了,想带他来县城玩玩,就来找你了!”仁旗似乎不敢看晓歌,吞吐着说。
梅晓歌看着他,满眼的相思,“来找我就对了啊,我带你们去,等一会儿,我去找我爸,让他把司机借我们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