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风小学毕业的假期里,仁国和占兵来仁旗家里碰了个头。仁旗要了两斤猪头肉,又让玲玉炒了几道小菜,三人围着小桌喝了起来。
“这个假期就搬城里去吧,玲玉的工作我给她落实好了,种子站有个老干部年底退休,玲玉这几个月先去里面干着,等名额空出来就马上办手续,仁旗去城里的调令也该下来了吧?”王占兵闷了一口酒说。
“昨天我电话里问了仁义,仁旗的调令已经在县里了,还没有发下来,估摸着就这几天了,我寻思着就不要再去中学教了,直接调到师专去,县里的师专刚开办,以后发展前景肯定比中学强,毕竟盘子大,职位也多,以后还可以和教育局进行干部交流。”仁国和占兵碰了碰酒盅说。
仁旗闷着头也喝了几盅,没有说一句话。
“以后你要活络点,去了县里不比乡里,县里面的人精得很,指不定人家的关系比咱硬,要搞好人际关系,不要只知道闷着头上课,备课,没点眼力见!”仁国忍不住又教育了仁旗几句。
“穆大乡长,咱在家里能不能不训人,再说仁旗也是当爹的人了,你怎么还像训个孩子一样训他哩!”王占兵笑着说。
“我还不是怕他不懂人情世故,会吃亏么,仁旗的性子帮俺爹,实诚,话少,在农村还可以,在城里混可不行!”仁国盯着仁旗说道。
“大哥说你哩,你好孬给回个话儿!”玲玉端着盘子,抹了一下围裙,嗔怪着说。
“教课有啥不好哩,非要想着当官儿!”仁旗猛喝了一口。
“真是没出息!”仁国叹了一口气。
“你也别说仁旗了,我看这样也挺好,教教书,上上课,还有大把的时间照顾一下家里。哪像咱们,一年回家吃饭都没几次,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应酬的路上。”王占兵也许是心疼妹妹,考虑的方式自然不一样。
“对了,你们现在过去还是先住在我原来的宿舍吧,我让你嫂子已经收拾干净了,两间房,卫生间在外面,厨房在过道里,先将就着住一段时间,等仁旗工作落实后,就搬到分配的房子里去。”王占兵一边吃着饭,一边给玲玉说。
“俺在农村住惯了,怎么样都行,听哥的!”玲玉站在旁边说道。
仁国筷子一顿,说:“玲玉,你也坐下来吃吧,咱家是男女平等,不兴男人吃完饭女人再上桌,赶紧的!”玲玉不好意思地笑着坐了下来,并没有动筷子。
“指望仁旗是不行了,以后单位分房,我也得先给仁义二哥提前说好,分个大点儿的房子,不然你们一家四口怎得够住!”仁国想了想说。
“是哩哥,仁旗嘴笨,他也不好意思跟仁义二哥开口,还得大哥您帮忙!”玲玉马上接过话。
“上初中也很重要,俊风学习好,如果在乡里就耽误了,还得去城里上,不然辛辛苦苦把你们弄城里去干啥,还不都是为了孩子,俊风的学籍已经转到县实验中学去了,假期里要多准备准备,别看在村里排个一名两名的,去了城里能跟上就不错了,好多孩子都在假期开始学外语了,你问问俊风,知道外语多少个字母不!”仁国停下来说道。
玲玉琢磨了半天,说:“俺哥说只有两个房间,那俺和俊容一间,仁旗和俊风一间,先凑合着住!俺寻思着把家里的铺也搬过去,这里怕也不来住了!”
王占兵刚想夹菜,停了下来说:“玲玉,仁国把俊风弄进实验中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多县里的领导也只能办一个名额,紧得很,全县就这么一个好学校,大家都挤破头想进去,再说咱们也是托人办的,哪有脸面让人家给办两个,俊容还是呆在乡里上吧!”
“那俺俊容咋办哩!”玲玉有些焦急,她一直把俊容当亲闺女看待。
仁国脸色平和地说:“俊容就别去城里上了,开学就上初三了,一呢,跟占兵说的一样,实在不好进,二呢,就算进去了,人家落了你两年,进度也跟不上,倒不如在乡里坚持读完算了。俊容成绩还马马虎虎,正儿八经的中专肯定是考不上,到时弄个教师子女的委培生班上上,分配下来也算是正式的。现在接班制度取消了,真能走到这一步就不错了,住的地方呢,我也寻思好了,俊谷和俊山都上高中,俊容就跟我还有佳凤住乡里。一年很快过去了,你们不放心,把俊容送到仁香那里也行,姚国伍算是发财了,包个了工程队,乡里的活都包给他,现在他家的条件说不定比县长家都好,俊容回去肯定享福呢!”
玲玉急着说:“不行,俊容肯定不能去仁香姐家,俺不同意,还是住大哥家吧!”
看着玲玉急成这样子,占兵和仁国都笑了,仁国说:“虽然俊容是仁香生的,但你这个亲娘,到了哪里她都认的。俊容上初中,仁香没少往她学校送东西,好吃的,好用的,但俊容现在不还是和你亲哩,孩子大了,心里有数的。”
仁旗终于说话了,“俺在学校里和俊容说了,以后见了仁香姐也叫娘,开始她不肯,后来俺揍了她一顿,现在也肯叫了。仁香姐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才把孩子领到咱家来的,现在她家有金龙、金虎两儿子,连姐夫都后悔了,想要个闺女,他俩私下里也没少找过俊容,俺都清楚,可咱闺女有骨气啊,硬是没被他们说动过。”
四个人都同时笑了起来,仁旗又说:“对了,大哥,上次姐夫跟俺说过,他在城里给俊容也买了一套房子,四个人住都没问题,他寻思着俺一家早晚会去城里的,就先准备好了,俺本来不想要的,但一听是给俊容的,也没好说什么,就把钥匙收下了,本来也没打算住,就没告诉你们。”
仁国插话说:“这事儿我知道,那是县里最好的小区,连仁义哥都只能买个小面积的。我寻思着你们还是先别去住了,俊容又不去,你们仨去住这样不太好看,等明年俊容过去了,你们再搬,不过现在可以装修起来了,也差不多要一年的光景。”
占兵也同意仁国的话,仁香是娘家人不会说什么,但姚国伍说到底还是外人,如果俊容不去城里,只有他们三个搬进去,姚国伍心里一点想法没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正在四人聊着的时候,仁忠推门进来了。
“哟,仁忠大哥来了!”四人赶紧都站了起来。
仁忠也笑着说:“你们这大乡长、大局长每次回来都偷偷摸摸的可不好,不过,既然来了,就得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哩!”
玲玉赶紧搬了个凳子,让仁忠坐了东首,又倒了一盅酒,仁忠也没客气,坐了下来。
“仁忠大哥,您有什么事儿就吩咐,今天没有副乡长也没有副局长,只有咱们兄弟!”仁国笑着敬了仁忠一杯。
仁忠哧溜一盅,嘴唇一紧,说:“本来今天的事儿是村里的事儿,你来了就成乡里的事儿了,俺寻思着村里的好多娃都要上初中了,但方云,黄灵家里这么困难,吃饭都成问题,上学还要花钱,村里不能不管。俺跑遍每户去筹点钱,想帮帮他们,也没弄到多少,大家不是不肯,是真的没有,都不宽裕。这不,化缘化到你们家了,正巧你这乡长在,这难题就交给你了,俺就坐在这儿喝酒,钱的事儿你来想办法。”
说着,仁忠也满了一盅,站起来敬仁国和占兵,“拜托了!”仁忠说话间,眼神恳切。
仁国扶着仁忠坐下,说:“我在乡里是分管经济建设的,虽然不负责民生这块,但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老百姓有困难,我们不能不管,回去后我马上给梁书记汇报一下,但要以全乡的名义讨论研究,毕竟咱们村不能搞特殊化,别的村也都有困难,要一视同仁,标准一致。事情肯定能解决,但也没那么快,要开会,要征集意见,要制定方案,事情没解决前,我也出一份力,也算是作为一个村民的义务!”
说着,仁国掏出二百块,递给仁忠。
“看来我这顿饭也不能白吃啊,虽然不是你们村的,但也得赞助一下!”王占兵也掏出二百给了仁忠。
玲玉看了一下,也从兜里拿出了一百,这已经是仁旗一个月的工资了。
“我保证,下学期这些孩子的学费还有生活问题,肯定能解决,大锅饭虽然不吃了,但我们的政府还是会兜底的!”仁国坚定地说。
仁忠手里紧紧攥着一沓子钱,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走在回去的路上竟然哼起了小曲儿。
他没有跟仁国他们说感谢的话,在他眼里,这都是他老穆家应该做的。混得好一点就应该多出一点,不管你混得有多好,总不能忘记了根在哪里。虽然仁忠没有仁国看得远,他不会考虑到全乡怎么样,只在乎白石西村的老百姓,但这份负责的胸襟也已足以让人感动。
他还琢磨着再去城里一趟,到仁义家也要点,至少不能比仁国他们少,这样一来,村的经费就宽裕了,能帮的人也多了。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浑身充满了力量,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
仁忠拾掇好去了一趟城里,仁义面色憔悴地坐在沙发上,仁义家里迎春则哭红着眼睛。
“ 仁义,这是咋了?”见这副模样,仁忠担心地问。
“老大俊华在北京读大学么,你说他好好读个书就是了,去添什么乱子么,搞什么绝食运动,参加什么大游行,还去天安门,这倒好,人进去了,这辈子算完了!”仁义无奈地说。
“仁义啊,你怎么教得孩子么,听党话,跟党走,咱们老穆家从不落人后,白瞎你当这么大官了。依俺看,进去了好,让党多教育教育,省得走歪路。”仁忠说完,气呼呼地走了,也没心思跟仁义提捐助的事儿了。
“你,你看这当大爷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说的什么话哩!”迎春又哭又气地说。
仁义也不耐烦了,“你就少说两句,让我安静一下行么!”说完,他也摔门而去了。
俊风要去城里上初中的消息在学校传遍开来了,照小学毕业相的时候,俊风作为学生代表蹲在最中间,校长李凡平就坐在他的身后,满脸笑容,关爱地用手贴着俊风的肩膀。
虽然新雨才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但照相也没给他安排特殊位置,和其他男同学扎堆儿站在最后一排。
排队的时机,新雨偷偷地溜走了,两个班一百多号人,竟也没人发现他跑了,连老师也没在意。
新雨走出校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日你姥娘的李凡平,总有一天我会收拾你!”
无论这个学校的校长、老师、同学,还是这里的一切,在新雨心中都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他带着全校第一名的光环毕业了,但在以后的若干年里,他却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甚至在填写履历时,每当写到白石小学,他的心里都会有一股难以释怀的恨意。
在他的童年,在他的学校生活,新雨从没有感受过爱,感受过公平,感受过温暖,虽然他已竭尽全力,依然没有得到掌声,没有得到认可。他早早地就品尝到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感知到他内心如同成人一般的痛苦。新雨仇恨的不仅仅是因为那缺失的父爱,更是生活的无情与人间的漠视。
唯一能够抚慰他心灵的,就只有那辆自行车了。新雨骑着车,心里才有稍刻的宁静,到了乡河边,他找了块破抹布,蘸着水把车身擦了一遍,靠在车架上睡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他便自觉地醒来了,赶紧去修车店找老张去了。
老张这几天生意特别好,有好多辆车子要修,大概也是因为好多学生要上初中的缘故吧!
“新雨,赶紧来帮忙!”看到新雨来了,老张也不客气,直接招呼着他去干活。
新雨插好脚撑子,从老张的脸架上抽了一条破毛巾,熟练地搭在肩膀上,帮着老张抬车子、打气、拧镙丝、上链子。像电焊、内件组装这样有些技术的活儿,他还暂时不会,只能帮老张打打下手。不过,凭新雨的聪明和用功劲儿,这些活儿一个来月就学会了。
老张对这个新徒弟甚是满意,如果新雨不上学的话,真想收他接了自己的班。下午的时候,老张笑着跟新雨说:“今天俺管饭,多炒几个菜,咱爷俩忙活半天没吃过饭呢,吃完再走吧!”
新雨也没有客气,用肥皂搓着油乎乎的双手,肚子也着实饿了。
老张支开了饭桌,摆了三个凳子。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子提着篮子过来了,“爹,俺给你送饭来了!”
说着,摆好了菜,拿出了两斤馒头,又盛好了汤。
“新雨,吃饭了!小禾,你也跟爹一起吃吧!”老张也是累了,坐在凳子上喘着气说。
新雨抹干手,回头也坐了下来,这才看到面前的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皮肤白皙,清纯秀丽。
“你好,俺叫胡新雨!”新雨自我介绍说。
“你好,俺叫张小禾!”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