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途中，姜诚栎让姜家司机下车离开了。
乔乐柯坐在副驾上，姜诚栎开着车，车子里的光线很黑，雨水打在车身上时，像有人在车外用木棍击打一样。
直到进入高速前，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高速的视野不是很好，姜诚栎有些迫切，脚下的油门就踩得深了些。
“开慢点，雨天路滑。”
听到副驾上乔乐柯的叮嘱，姜诚栎才从那种慌乱迫切的情绪中抽离，他长舒一口气，踩油门的脚也放轻了许多。
姜诚栎的余光看到乔乐柯的头抵住了侧边的窗户，他半眯着眼，等过了几秒又猛地睁起，小小的打了个哈欠。
“困的话你先睡会儿，等到了我叫你。”
“唔，也不是很困。”
乔乐柯的手里还捏着手机，他坐正了些。在他给周臻发了消息后，周臻没有回复。
是还没看到吗？
他又给周源发了一遍，可周源这个24小时冲浪的患者也没回复。
乔乐柯点开周源朋友圈，发现这小子二十分钟前正在院子里逗猫，配图是他戴着墨镜，双肩都站着猫的耍帅照片，配字：来我家坐坐吗？我家猫会后空翻。
没回消息的话，这会儿估计还在教猫猫怎么后空翻呢。
乔乐柯点了个赞。
“X市早上的日出很有名。”
一旁的姜诚栎突然开口。
乔乐柯看着下不停的雨水，一愣，看向姜诚栎，有点不明白他提这个干嘛。
“一开始没人关注，后来有个网红摄影来拍了几副照片，在网上火了一把，当地也趁机把拍照的地方设立成了网红打卡点。前几年我和爸妈一起去过，人很多，想要看日出得半夜就去占位置……一开始没想去，看过上千次的太阳升起，怎么会因为换个地方就变得不一样？”
姜诚栎仍继续说着。
“后来，很多人说站在那里，对太阳许愿，愿望都实现了……”
乔乐柯心中有了丝触动。
姜诚栎笑了笑，“……再后来，爸妈听说了你的消息，还笑着说过在那许愿确实是灵验的，就是实现周期长了点。”
“但现在又想想，就算是灵验，愿望的实现总是伴随着代价的，所以我有段时间很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提去看日出。”
“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疏导，用卑劣的借口安慰自己，说起码找到你的踪迹了，但跟着爸妈当时的线索去找你，发现其实找错了人时，我又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就信了那些话，把愿望寄托在这种缥缈的东西里，这种在正常人眼里，显得非常可笑的东西。”
在说这些话时，姜诚栎的语气又变得十分平静，甚至有点麻木。
“现在见了你，我又开始想，要是当时我有去许愿的功夫，不如早点回姜家，说不定就能更快找到你，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了。”
这话显然是不对的。
人并不是上帝，没有上帝视角，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硬要将已发生的一切去找出一个背责的对象，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只会将自己永远困在过去里。
乔乐柯非常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尤其是当你找不到可以背负你的恐惧、你的难过、你的迷茫的对象时，最后你只能将一切问题产生的责任归咎于自身，才能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可一些问题的产生本就没有答案可言，也不需要一定找出个答案。
就像是幼年的他无法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自己，而现在的姜诚栎无法明白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又该由谁来承担，最后言语之间将责任归到了自己身上。
乔乐柯收起了手机，他转头看向姜诚栎。
“姜诚栎。”
“嗯？”
“那天的日出好看吗？”乔乐柯的问题没有带着阴阳怪气的讽刺，仿佛就是个普通的询问。
“我在孤儿院时，看到过很多次日出。”
“……对不起。”
“我说这话不是责怪你的意思。”乔乐柯斟酌了一下，“我在看日出时，很高兴……孤儿院的孩子有好有坏，大人也有好有坏，但和他们呆在一起看日出时，大家也会将对每一天，对未来的期许都说给太阳听，但更多的是对当时那份快乐和幸福心情的延续。”
“日出就是日出，你可以尽情为它添加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但你绝不能后悔和否认看到它时的那份心情。”
见姜诚栎握紧了方向盘，乔乐柯又问了一遍：“那天的日出好看吗？”
“……很好看。”姜诚栎抿唇，点头。
他还记得当时乔父占到好位置时，对他们露出的得意的笑容，还有乔母在他打喷嚏时，不满的从包里翻出围巾，念叨着怎么穿这么少的声音。
他们是微笑着去的，也是在太阳升起时一起微笑着许下的“希望家人团聚”的心愿，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是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摸过脸庞。
“很好看。”姜诚栎又重复了一遍。
“那就真是太好了。”乔乐柯笑了笑。
车下了高速，姜诚栎先找了个花店，和乔乐柯一起挑了束花。
“不要满天星吗？”乔乐柯看着姜诚栎拒绝了花店人员的搭配，还有些好奇。
乔母以前最养花时，他隐约记得有养过满天星来着，之前他来看时，还特地往花束里加了满天星做搭配。
姜诚栎摇了摇头，随后他顿了一下，看向乔乐柯有点迟疑。
“怎么了？”
“院子里的花……是六月雪。”
乔乐柯用手机搜了搜两者的区别，发现依自己的花卉鉴赏水平，似乎真的将这两种花搞混了，叹了口气。
“哎呀，原来带错了。”他嘟囔着。
走出花店外，姜诚栎才后知后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乔乐柯抱着花的样子，心里抽痛想着，原来乔栎早就在一个人时回来过了。
他当时在知道真相时，脑子里闪过的是什么呢？
在站到爸妈的墓前时，他会后悔和怨恨当时救了自己吗？
车开到了郊外的墓园。
下着雨，墓园看管的大爷缩在他的屋子里，听着音响里咿咿呀呀唱的戏，跟着哼着，猛然看到有车到来，还吓了一跳。
“这么大雨又没法上坟！过来干嘛？”
大爷穿着雨披，又打着雨伞，看着两个撑着一把伞淋成落汤鸡的年轻人，像在看神经病。
“什么时候来不能来？你们是谁家——”话说了一半，大爷认出了两人。
“你不是前几次来过的那个……嘿，这不是诚栎吗？”
大爷把手里的伞匀给两人，“之前都让你朋友来看你爸妈，这次终于有空回来一趟了？”
大爷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责备。
姜诚栎握住伞柄的手收紧，他看向乔乐柯，想解释。
乔乐柯对着大爷笑了笑，“这不是回来了嘛？您又不是不知道，外地又不是在本地，抽空想回来一趟也没那么容易的。”
大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放两人进了门，催促着。
“记得早点出来啊，雨天按理说是不能让你们进来的。”
“谢谢您了。”乔乐柯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晚一步的姜诚栎路过大爷时，纠正道：“我们不是朋友。”
“那是……？”大爷迷茫。
姜诚栎看着乔乐柯的背影，坚定道：“他是我哥，也姓乔。”
随后，在大爷露出惊讶的表情时，他快步跟上了乔乐柯的步伐。
跟上乔乐柯后，原本的轻松感又变成了一丝不安。
姜诚栎开口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乔乐柯反应了一下，明白了姜诚栎在解释之前大爷的指责。
他“嗯。”了一声。
但姜诚栎却在意的不行，有点结巴的继续解释着：“我之前离开前，在他们面前发过很弱智的誓。”
“我说如果找不到你，我就没脸回来见他们。”后来意识到这个发誓有多么的白痴，已经变得有些骑虎难下了。
就算是想回来，也会带着难言的愧疚和不安，怕在梦里被乔家父母质问乔栎在哪。
哪怕是姜诚栎知道乔家父母并不会因为他找不到乔栎，就斥责他……他给自己的心上加了把锁，变得没有勇气打开它。
乔乐柯把花放在了墓碑前。
花束刚放下，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花叶。
他回头看向姜诚栎，只说了一句：“那你今后不用再纠结了，别让他们担心。”
“……嗯。”
两人站在墓碑前站了会儿，有点寂静，后来乔乐柯受不了，觉得似乎该说点什么，就开始了个人独白。
他说着自己很好，在孤儿院的日子也很好，何院长是个好人，其他人也是个好人，只除了叫刘强那个副院长可真是个王八蛋。
后来又讲自己被姜家人带回去。
“我小时候一直对周盛嘉、就姜夫人，一直有很浓重的滤镜，在她冷落我时特别难过，一直练琴想讨好她……后来长大后，想起来后才发现我其实并不喜欢她，我对她的执着只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妈妈的影子。”
“但当时的我不懂，所以在周夫人把我带到周家时，我在听到周盛嘉对她说说‘没人规定，当母亲的一定要关心自己孩子，喜欢自己的孩子’的时候，特别难过来着的。”
“我当时就在思索，如果我的爸爸妈妈不爱我，那我是为什么想回家呢，又为什么在孤儿院那种有爱的地方，去渴求一个没有爱存在的地方。”
“直到后来，我发现原来我不是姜家的孩子，只是被姜凡逾带回来作秀的工具时，我才松了口气，释怀了。”
“我当时已经在周家呆了很久，周家人和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依旧成为了家人……所以我完全不被姜家人困扰了，只是偶尔，可能偶尔还有那么点不甘，总想找出个理由，或者总想找个法子能改变他人对我的看法。”
乔乐柯念叨着，语气中带着抱怨：“除了钱，没人能被所有人喜欢。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但每个人都没法接受这点，我尤其严重，我觉得一定是我有什么错，才会让人不喜欢我，姜舟也，姜扶萱，徐星皙还有很多其他的人……”
“我不能接受那种没有理由的不喜欢，周源说我讨好型人格，还被我揍了一顿，才改了口。”
“直到后来周臻说，那不是我的错。”乔乐柯笑了笑，感觉雨水在顺着眼角滑下。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想听到的就是有人能对我说一句那样的话。”
只要一句话，他就能从沼泽中脱困，迎来新生。
只要有人对他说：“被讨厌不是你的错。”
姜诚栎在旁边心脏作痛，噤了声。
他伸出手，想将乔乐柯扶起，但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又陷入了一种将责任归咎于自己的状态之中。
胡思乱想间，姜诚栎又听到乔乐柯笑着说道：“不过现在我变了，如果再有人说不喜欢我，我只会觉得他眼瞎，是个没品的东西。”
见乔乐柯抬头看自己，姜诚栎思索后点头：“我眼瞎，我是没品的东西。”
“……什么乱七八糟的。”乔乐柯无语的伸出手，“没说你的意思，我脚麻了，扶我一把。”
姜诚栎连忙把人拉起，又当成桩子，让乔乐柯扶着缓了缓。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周家人对我也很好，我还有个了未婚夫……日子过得还不错，所以你们如果知道，是不是会稍微放松些？”
说这句话时，他没有看墓碑，看的是姜诚栎。
姜诚栎抓着他的袖口，怔愣了半天。
在雨水激烈的声响中，他能看到的只有乔乐柯的眼睛，没有对他的不满，也没有恨，有的只有平静。
姜诚栎感觉鼻头一酸，他听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微不可察的声音。
“嗯。”
离开墓园，两人又回了趟乔家的房子。
生锈的锁眼十分难开，幸好旁边的店铺此时人都回了家，不然两人说不好今晚就要被当什么可疑人员抓起来了。
打开大门，是对如今的乔乐柯而言，变得有些狭小的院子，里面长满了白色细碎的小花，看上去大概正是姜诚栎说的乔母喜欢的六月雪。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