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觉得我让房东熬点粥，他会答应吗？”她打定了明天再离开，问宋辛澜。

宋辛澜一愣：“你想喝粥？”

丁妍心头一跳，脑海中瞬间飞掠过无数念头，但是每个念头都是奢望和妄想，闪一下都让她惭愧无比：不会的，他不会关注到我病了，体贴我让我喝粥，他只不过是顺嘴一问罢了。

但我可以顺水推舟，让房东给他做一些？

“嗯，我有点儿饿，病了好几天也吃不动别的。”她虚弱地笑了一下，对宋辛澜说。

果然听见她这么说，他立即拿出手机，病后初起，一个简单的拿手机的动作，都让他力不从心，手机竟然从掌中滑了下去。

啪嗒一下掉在丁妍面前。

这声音并不响，只是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宋辛澜竟然脸色一变，反射般地抬手捂住耳朵，呼吸也瞬间变得粗重。

丁妍看得心头一震，脑海中立即回忆起枫林大道上，他在人群中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捂住耳朵的样子。

所以——他这是应激了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就探身过去摸着他捂耳朵的手，站来的他太高，而她太矮，要踮起脚才够得着他的手。

“没事儿，只是手机掉在地上了。”她用力捏了捏他的虎口，安慰他。

宋辛澜手部的肌肉痉挛僵硬，像是绷紧了的皮革，而他也并没有因为她的安慰就放松下来，粗重的喘气声又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将手从耳朵上拿开。

但仍垂着头，久久不肯抬起。

“没事儿了，手机掉在地上了，这里没有别人。”

他看着她，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迷茫。

“只是手机掉了，没有别人，你不用害怕。”

眼前女孩儿一脸病容，笑得很勉强，嘴唇甚至还在颤抖，看着比他强不了多少，竟然还强撑着安慰他？

“给房东发消息，说送点粥过来吧？”丁妍俯身捡起手机，虽然勉强，但还是冲他又笑了一下，“最起码要两碗，我们俩一人一碗，记得要清粥。”

一人一碗？

“我们俩比赛，看谁能吃完？”

他唇角瘪进去，明显是觉得这个建议太幼稚，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比赛喝粥？

“喝不完的那个人，就答应喝完那个人的一个请求吧？”她咳嗽了一声，顿了顿：“要是都喝完了，就互相满足对方一个心愿？”

“心愿？”他看着丁妍。

丁妍嗯了一声，“你没有心愿吗？”她问。

宋辛澜神情若有所思，良久目光沉下去，盯着她看了良久，末了俯身捡起手机，开始给房东发微信。

很快地点了粥，他看向她，语气带着明显的犹豫问：“我能加——”

丁妍心头一跳，唇角的笑容消失，愣怔怔地盯着他。

“我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吗？”他道：“你说喝了粥可以许一个心愿，我现在还没想好许什么，想到了微信告诉你？”

丁妍听了，立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扫了他的微信。

他微信的名字叫“无澜”，头像是一团漆黑深沉的海水，看着十分压抑，完美贴合他这几天的身心状态。

“撸意的阿瑟？这是你的名字？”

丁妍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掐头去尾其实就是撸瑟，直接叫撸瑟太矫情了，所以就改成了这样子。”

他听见“撸瑟”两个字，竟然没嘲笑她，跟着问了一句：“你这么想自己吗？”

丁妍心头一动，看向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她从他的视线中察觉到一丝隐隐的认同感，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想自己。”他果然承认了，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自嘲，一边咳嗽，一边叹了口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辛澜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是从我不管怎么做，事情都无法完美，不管怎么努力，结果依然乱七八糟开始的。整个过程像是一道很长的斜坡，向下滚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察觉，只知道意识过来时，已经在自我认知的海底了。”

“没有看医生吗？”

“在国外的时候看了三年的医生，一直都没什么改善。”他说。

所以——回国这么多年没有回临江，也是因为这个病吗？

粥在一个小时之后送到，丁妍主动去拿，放在外间桌子上，“出来吃吧？”她对宋辛澜说。

宋辛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晕晕乎乎地来到堂屋，仅仅走了几步路，就呼吸加重，像个百岁垂危的老人。

吃饭时，就着堂屋的自然光，他的脸看着更瘦，比前几天还要瘦一圈，一看即知几天没吃东西了。

丁妍不忍心多看，匆匆低下头喝粥，一边吃着，一边激动得微微颤抖——

粥很温很糯，十分可口，她一定能喝完一碗，那时候她就可以跟他要一个心愿了！

他没有拒绝这个建议，那也就是说，他会成全她的许愿！

病了一场竟然有这样的惊喜，以后哪怕常常生病，她也觉得值得了。

宋辛澜喝了几口，就放下勺子，不肯再喝。

“不要心愿吗？”她从自己的粥碗上抬起头，对他笑着说。

宋辛澜咳嗽了几声，看着她面前即将空了的碗，犹豫了一会儿，勉强拿起勺子，又喝了两口。

他吞咽有些费力，每喝一口粥，都可以看见他的喉结在剧烈地滚动。

然后在还剩下一半时，他咳嗽着放下了勺子，看着她抱歉地说：“许不成愿了。”

丁妍看着对面神气黯然的宋辛澜，渐渐从自己的小心愿中醒过来，再一次认知到眼前这个宋辛澜，病得很重这个事实。

一碗清粥而已，竟然勉强了两次都喝不下去！

她记忆里的宋辛澜只有十六岁，那时候的他健康，充满活力，而不是眼前这位满脸病容、形容枯槁的年轻人。

“是因为什么吃不进去呢？”她问。

他没回答，只伸出手指，将粥盒推得远远地。

丁妍看着他推盒子的动作，散漫中带着一丝厌倦，仿佛那不是粥，而是他厌烦极了的恶心食物。

就着桌子上推出来的空当，他上半身趴在桌子上。

就连趴着也很没力气的样子，整个身体都在向下滑，眉头紧紧地皱着，看着痛苦不堪。

丁妍放下手里的勺子，脸颊因为自己即将要干的事情红了。

她觉得他需要吃东西——不是为了他的心愿，而是想病好就一定要吃！

既然他自己不肯张口，她可以喂他！

可是她这辈子也没干过这么冒失的事情，会不会惹他讨厌？

毕竟谁会喜欢被人逼着吃东西呢？

闭上眼睛的宋辛澜眼睫毛呈一片扇形，扇形中是高挺的鼻梁，往下是苍白如雪的薄唇——如果不是这糟糕的病容，他该有多帅啊？丁妍遗憾地想。

不管他的话，他会自暴自弃到饿死他自己吗？

“那——我喂你？”

宋辛澜的眼睛蓦地睁开，看着突然蹲在自己面前的丁妍。

她的脸又红了，端着粥碗的手在颤抖，嘴唇哆嗦声音结巴地道：“要是一直不吃饭，会病得更重——其实我有阵子，也是得了厌食症，还想过要不然就一直不吃，饿死算了……”

“你也得了厌食症？”

她点头，勺子在碗里轻轻碰了一下，发出咔哒一声，“所以我真的很有经验，你虽然这会儿不想吃，但是你只要吃进去了，就会好很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五谷养精，人可以不吃肉，但是一定要吃五谷杂粮。”

“就用这个办法好起来的？”他问：“听起来不像是厌食症？”

“是的，真的是厌食症，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只是想到自己还有喜欢的人没见到，还没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还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很幸福，就这么撑下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脸对他笑了一下。

她五官普通，一张素面，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让人不自禁跟着心情愉悦。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感到她的勺子递到了自己唇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吃了一口。

他艰辛地将粥咽进喉咙，问她：“那你见到你喜欢的那个人了吗？”

丁妍害羞地点了点头，一边搅合着粥碗，一边声若蚊鸣地答：“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