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心说：“没有区别。”

言笑困惑得敲脑壳，“真的吗？我自己都觉得分裂，两辈子都像梦。”

“刚才在飞船里，你刚改完我程序的时候，我曾想过带走你。因为以你的躯体来说，你并不是真正的‘言笑’，你不需要承担她应该承担的事情。”

言笑忍不住拆穿对方，“当时那么多人围在外面，想带我走你也带不走啊。”

李开心垂眼看她，没搭腔。

言笑突然懂了。

当时他们都在飞船之中，李开心可以启动飞船逃跑。他们曾在浩瀚宇宙中共同流浪数载，言笑知道这是李开心最怀念的日子。

“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存在，我们当下所能看到的永远是局限的。”李开心探身过去，朝火堆里添了根柴，“自始至终，给我写底层程序的是你，为我命名的是你，修改程序、让我听命当局的是你，把程序改回来、让我重获自由的也是你。我无意抹杀下城区言笑，但在我看来，下城区言笑是你的一段经历，是经秦笙设计的剧本而已。”

言笑无法反驳。言笑甚至不敢肯定，她与秦笙究竟在下城区生活过多少年。当她一直生活在剧本之中，她根本无法判断剧本到底始自哪天。

“如果没有下城区言笑，你不会回来，我不会是我。尽管秦笙安排一切时不会预料到今天这一局面的发生，然而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到最后都抵不过‘恰好’二字。”

最后一班岗是温厉和温惜年，温惜年在凌晨时分睡过去了，温厉勉强多撑了会儿，在李开心睁眼后打着哈欠去找水洗脸。没出五分钟，又见鬼似的呼哧带喘跑回来，“咱们昨天找到的那条小溪没了！”

其余众人纷纷醒来。乔步天问温厉，“你是不是找错路了？”

温厉急道：“怎么可能！”刚一说完，又卡了壳，“不对呀，昨天去小溪的路上会经过一颗结紫色果子的树，刚才我好像没看到。”

言笑慢吞吞爬起来，扶着下巴摇晃脖子，颈椎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可别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沧海桑田’，也太吓人了。”

远古地球时间流速成谜，说不定他们再待几天，山洞里就进化出史前文明了。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李开心看向众人身后，“山的形状有变化。”

言笑环顾一圈，发现树林也变得繁茂许多。如果说从前的疏朗绿意好似油画笔上随意甩下些颜料点子，现在颜色则拥挤得像把整盘颜料掼在画布上。

花方拿起佩剑，“咱们得去找水。秦笙不一定还要多少时间，咱们得先在这儿活下去。”

除了花方，余下五人人手一把箭弩，温厉那儿有把枪，暂时应该也还能用。花方算卦的本事失去作用，再也无法作弊，众人只得按照昨晚守夜分组，兵分三路，一路留下标记，约好中午之前回到原地。

言笑昨晚没睡足，大清早的还在犯困，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小声嘟囔，“也不知道秦笙能不能带进来几瓶水。”

李开心正在往树干上刻标记，“你要是渴了，可以挤树叶的汁液来喝。”

言笑疯狂摇头，“我不。我还能忍。”

言笑生在物资匮乏食物短缺的时代，偏就从小就被惯得十分挑嘴，如今记忆复原，一身毛病也跟着归位。

标记刻完，两人正要继续前行，李开心突然警惕回身，举起箭弩。风过密林，树叶簌簌响动，言笑问李开心，“怎么了？”

李开心向箭弩正对的方向走出几步，拨开一片繁茂灌木。

言笑探头去看，草地上横着一截断裂的树枝，“走吧。可能现在快到哺乳动物的繁盛期了。要是今晚秦笙还不回来，咱们没准儿能烤个兔子吃吃。”

李开心仍没放松戒备，“我担心会有人。”

言笑大大咧咧道：“哪怕真有人类，现在的人类还满身长毛呢。我能一个打五个，你能一个打十个，还怕他们翻出风浪？至于联盟那些人，他们人多，肯定集体行动，很难掩盖踪迹的。”

李开心被言笑说服，两人继续前行。走出片刻，前方两条岔路，言笑试探问他，“要不咱们分开走？最多再走半个小时，咱们就得往回折了，不然中午回不去。”

李开心显然有点犹豫，“可是……”

“行了别可是了。”言笑连推带搡把李开心赶向另一岔路，自个儿扭身就跑，“一小时后见！”

临近中午，空气愈加灼热，言笑又累又渴，从树上摘了颗果子吃。吃完一个刚想再摘一个，伸到半空的手突然停住，言笑眨了眨眼，刹那之间拔出腰间箭弩，也不瞄准，抬手直射出去。

箭弩破空而去，带起凌厉风声，却在即将洞穿一人眉心之前被手死死攥住，箭尖与眉心不过咫尺。

身后确实有人。

言笑看向来者，在炽烈阳光中眯起眼睛，“是你？你不可能还活着。”

绑马尾辫的女子始终注视言笑，随手一掷，箭弩深深刺入一旁的树干中。“我确实还活着。”

言笑认出这个声音，眉头微蹙，“你就是代号001？你是什么东西？”

言笑见过这个女人三次：第一次是在魔方实验室与当局谈判时，对方提出让实验室交出玄武；第二次是言笑在太空时，对方以言斯衡为要挟，要求言笑返回地球。第三次言笑则是旁观者，言笑化作一缕意识俯视一切，看她逼迫刚有身体的李开心效忠联盟，又给了李开心当胸一枪。

这么多年过去，代号001从没老过。

代号001没答，专心凝视言笑，“你恢复记忆了。”

言笑摊手，漫不经心地笑笑，“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果然，克隆大脑记忆复苏项目是成功的，只是联盟没有拿到药剂。”

“不好意思，药剂现在没了。”

言笑话音没落，原本隔着七八米远的代号001突然闪现蹿到言笑身前，得亏言笑早有戒备，顺势捉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拧——

拧出大概30度角，才发现不对。

以言笑现在的力道，卸她一条胳膊应该轻轻松松，然而对方手臂之中显然不是普通的人体骨骼，拧出一段距离便再也拧不过去。当言笑发现代号001的力量远强于她时已经晚了，对方单手制住言笑双手，用力一推，直接将言笑的后脑磕在环抱粗细的大树上。

言笑眼前一黑，甚至有那么短暂一瞬失去意识，手脚使不出力，躯干顺着树干滑下去。

代号001一手用力扼住言笑咽喉，另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注射器，在言笑脊柱上摸索几下，找准位置，针头隔着衣服刺入躯体。

言笑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过如此真实的恐惧——反抗无路，任人宰割，此时她只是一块砧板上的肉，连与对方同归于尽都没有资格。

“你在……给我，打……什么？”

“放心，没给你打什么。”代号001抽出针头，放开言笑，将针尖抵在自己颈间，起身在言笑身上投出一片居高临下的阴影，“只是想试试，抽你一点脑脊液，能不能抽出有效成分来。”

有病吧。脑脊液能随便抽吗。言笑腹诽，却连骂人都提不起劲儿。

代号001毫不犹豫扎下注射器，将言笑的脑脊液注入自己体内。言笑心说这人，哦不，这个东西大概疯了，脑脊液直接静脉注射，什么碳基生物能想出这种操作？不重样的骂人话还没在心里滚屏播完，注射器啪嗒掉在言笑身上，言笑费力抬头看向代号001，却在目睹她的神色后猛然怔住。

这种表情言笑见过。淮南死前是这样，神巫死前也是这样。就连她自己，或许当温厉把药剂打在她身上时，她也这般如此。

记忆接驳，不堪重负，哪怕一柄没有情感的刀刃，或许也有花团锦簇的曾经。唱歌跳舞，生死回眸，在满是仪器的屋子里喝昂贵的酒吃廉价的合成餐，垃圾桶里满是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当晨光升起，刚通宵过的众人笑闹着到天台点烟，往事已过，未来很远。

言。笑。

逆光之中言笑读懂对方唇语，霍然睁大双眼，“你是谁？”

我，我是。灼痛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代号001俯身凝视言笑，嘴唇发抖，眼中蒙了一层雾气，像是绝望，也像茫然。

“山……海……”

言笑脸色一变，挣扎着坐直了些，“你是山海？那你——”

身后有枪上膛，代号001本能转身，枪声顿时响彻山林，群鸟惊飞。时间流淌如此轻易，鸟纲竟已不知不觉兴盛起来。

子弹自代号001眉心穿入，白烟嘶嘶拉拉从弹孔溢出，言笑闻到一股熟悉的焦糊味儿，木然地下意识伸出手臂。

尸体仰倒进言笑怀里。明明是瘦削女子，却好像特别重，压在言笑心口如同一块巨石。不远处，温厉吹了吹发烫的枪口，得意道：“看咱这枪法，可以吧？起来起来，赶紧走，秦笙昨晚就回来了，但咱这边沧海桑田了她就没找着路。”

秦笙以联盟军团为要挟，换取实验室众人自由——当然，真正起作用的其实是温厉的舆论战，一切都被曝光，当局骑虎难下。秦笙代表魔方实验室保证，实验室研究员永远不会判离联盟，但为联盟效力不代表要为联盟进行武器研发，如今联盟已有足够能力自保，继续沉迷武器只会引来祸端。除此之外，联盟不得再以任何理由保留研究员的基因样本，当研究员死亡，魔方实验室会迅速处置尸体，扬灰入海，化归天地。

温厉突突突地说完，见言笑还愣着，大步过去，随手扒拉开言笑身上的机械死人，“走吧。”

身上不再有重量压迫。言笑猛然抬头看向温厉，眼中竟有一丝困惑，“那她……”

“哎呀就扔这儿呗。”温厉把半自动手枪插回腰间，伸手将言笑拽了起来，“咱要是费劲吧啦给她带回去，那她还归联盟，相当于咱扛半天走那么远路，给联盟送个实验动物。咱要是把她脑子挖出来然后偷偷带回去研究——你现在跟不上时代了，你不知道，就联盟制造的这种半机械大脑，当载体死亡时，大脑中的信息会全部烧毁，克隆大脑与机械大脑的部分都会烧毁。这玩意可不常见，整个联盟估计也就十几只，他们一旦非正常死亡，尸体几乎不剩任何价值。”

言笑做梦似的被温厉拽走了。山间开始震动，或许这个庞大泡泡并不稳定，接连吸纳恒星爆炸的热量，泡泡崩塌是迟早的事。代号001躺在一片灌木里，是言笑在离开时给她找了地方，灌木遮盖身躯，当言笑再回头已经看不到她。

温厉说得对。代号001如果回去，也只是联盟的实验动物。

众人汇合，言笑与李开心折返途中遇到了代号002带领的一支队伍。地动频繁，剧烈程度堪比阿特拉斯沉岛，李开心的猜测与言笑相同，认为是温惜年的星空轰炸让远古地球泡泡在变大的同时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代号002是个高个子男人，言笑难说他是什么物种，也懒得问，可既然从前代号001能号令攻击飞船的军团，大概现在001没了，002就是地位最高者。代号002沉默寡言，但识时务，知道在这泡泡之中与实验室众人为难毫无意义，大家分拨行动也不过为了记录地形而已。

“我这一路过来，发现了三个穿越点。”秦笙捡起一块石头，蹲在地上大致画了个示意图，“现在还有七支队伍没找到，我们最好分头去找，不然这里一直地震，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温惜年举手，“我发现了两个。”也捡起一块石头，接着秦笙画的地图补充上去。

“这样的话，加上原来的穿越点，我们一共有六个穿越点。”温厉说着，将众人自飞船穿越过来的原始穿越点标注出来，“穿越器也能用，勉勉强强算七个。咱们正好七个人，分头行动——那个什么002，你过来画一下你们的行进路线，咱们对对方位，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儿就塌了，抓紧时间。”

代号002低头画图。秦笙从帆布包里翻出对讲机分发，“大家可以用这个联系，老式，但是有效。还有，”又拿出两瓶纯净水，一瓶给言笑，一瓶给温惜年，对言笑说：“怕你不肯喝这里的水，看见实验室里有水我就揣着了。”

温厉不满问道：“我呢，我没份吗？”

“打印对讲机的时候发现实验室的旧冰柜里就剩这两瓶了，来不及准备更多。你和你家孩子喝一瓶吧。”

“七八十年的陈年老水啊，那我不喝了。”

计划快速敲定，穿越器由言笑拿着，其他人在找到对应队伍后要立刻将队伍从穿越点带离泡泡。24小时限定的肌肉力量眼看就要撑不住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