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漫长的夕阳，余晖穿过窗栖息在茂盛的绿萝上。略显沉凝的氛围中，电脑屏幕如夜里的湖影，映着一个模糊而朴素的影子。

风轻轻吹起女孩的刘海，女孩的眼神格外专注。

键盘与鼠标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又落下，润色简历的笔触，斟酌再斟酌。

6月毕业，8月辞职，仅有2个月的工作经历没法写进去。更遗憾的是，她丢失了应届毕业生的优势。

“嗡嗡——”手机振动。

李素随手接过，声音低和道：“你好，李素。”

“李素，”电话那端的女孩语气异样熟络。“在干嘛呢？”

哪位？声音陌生又熟悉，记忆一时难以捕捉，李素这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来电显示——

陆嘉意？是陆嘉意。

李素想起高二下学期的某天，全然陌生的陆嘉意蹲在学校门口等她的模样。

穿着香奈儿的富家小姐，满身遮掩不住的华贵与傲慢，在一堆物美价廉的美食小摊面前，格格不入。

李素很意外会看到她，可等到陆嘉意跑到她面前，甚至很浮夸地瞪了她一眼，那一刻，李素百感交集。

也是从那天开始，陆嘉意每天放学都会来学校门口等她，送她回家，起初李素曾以为陆嘉意是在暗查她品行里的残痕，以谋划一场盛大的报复。

可等到陆嘉意每周末约她一起出来看展、看电影......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大半年，直到她被一场盛大的灾难与暴力裹挟，直到陆嘉意出国留学。

对于陆嘉意的靠近和远离，李素总是被动地，茫然地。

回忆过往，只剩安静的陪伴，她们仿佛闲时吹絮的风，只是恰巧同行的关系。

应该不算好朋友吧？

陆嘉意从不与李素互诉心事，李素也绝对不算了解陆嘉意。

转眼5年，如今，风又一次吹了回来。李素却不了解。

李素心里默算时间，今年刚好是陆嘉意毕业的时候。

“写简历呢。”李素缩回放在鼠标上的手。看着屏幕上重新润色过的简历。

电话那头的停顿有些长，带着轻浅的笑意，“还是想做编剧？”

李素的指尖一顿，很快又肯定道：“嗯！”

陆嘉意的笑声清晰了不少，再开口，中气莫名足了几分，几乎不是试探地，“我今晚组了个饭局，邀了几个富二代、款儿姐，都是影视圈的，你来吧，刷个脸熟也好。”

突如其来的机会令李素一时茫然，陆嘉意让她去，这几乎是要她答应的毋庸置疑的决定。

李素提醒道：“我在羊城哦。”

“我知道。”陆嘉意很肯定，“地址发给你了，现在就来哦，不要拖，省得他们都喝醉了，什么也记不住。”

“嘟嘟……”陆嘉意电话挂的干脆。

她的态度很明确：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你不来，我会更了解你。

李素很轻地笑了一下，一方面是意外于她们明明不怎么联系，可陆嘉意依然知道她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大学所在的城市，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句“记住”。

记住，意味着可以留下深刻的好的印象。

陆嘉意的语气肯定。李素有点意外，陆嘉意对于她在人际交往里的能力是那样自信。

陆嘉意仿佛很了解她。可李素甚至有些记不清了，她是这么招惹到这个香奈儿公主来着？

心里晃过一道影子，就在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即将抓住她的手腕的时候，又被她更快地藏了回去。

李素看了一眼时间，18：26，还差四分钟下班。

李素看了一眼完全没有动静的同事们，边将刚改好的简历发到自己的手机上，边打卡下班，拎起包往外走。

镜子脏了。心境。

李素拿出软布，取下眼镜擦拭。

一道灰色的身影迎面过来，正要离开公司的李素抬起头，模糊地看清那道身影，辨认出是公司老板，她粲然一笑。

“老板再见。”已经提交离职的李素对于自己掐点下班的行为分外坦然。

“嗯？”郑庭稍愣了一瞬。

仿佛梦里的青春扑面，昏暗的楼道里，唯一的光在她身后。

暖光缠边，金莹柔软的女孩眼睛如珀，她笑一笑，天然俏嫩，于是夕阳像朝阳，结束如开始。

这是我公司的员工？郑庭朝李素颔首，心里纳罕，直到女孩重新戴上眼镜，变回呆板低沉的模样。

同样一件鹅黄色的碎花连衣裙，一时间也变得有些乡土，再无净澈的味道。

是她啊。郑庭对这样的李素才有了些印象，这个女孩的工位就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早上来上班时她会用保温杯泡一杯茶，茶具是一枚天青色的斗杯。

擦肩而过，他闻到了女孩身上的雨前龙井的茶香，质朴干净。

郑庭转头看向李素，女孩流动的线条柔软，轻盈怦然，散发着漂亮招人的气味。

“做什么编剧啊？”郑庭的声音很低，意味地笑了一下。

**

饭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是晚高峰打车必堵的地段。

不想迟到的李素不死心地刷卡进地铁，在被人撞了几次肩，匆匆下电梯时，望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迎面闻到劣质服装散发着胶水发酵的味道，毛发汗液混成一团。

李素心死如灰，转身更快步地离开地铁。

蒸炉一样的风吹不干她身上的汗，她将目光从共享单车上挪回来，到最后，还是不得不打车。

等待的时候，甚至忍不住去身后的打印店将自己精选的作品打印装好，默默塞进包里的时候，李素为自己的积极与期待傻乐了一下。

见有钱的，或是见有权，李素都不怵。要陪这些人吃饭，哄她们开心，她更是没有心理障碍。

记忆最深处的触动，是在她10岁那年，她见到小爸被一个有权的女人拎着礼盒赶出来，她也曾以为这样很丢脸，她简直想挖条缝让小爸钻进去躲躲。

可是那时候，小爸也只是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呢？我为了工地来建关系，她不认识我，不了解我，赶我骂我才是正常呢，可我若仅为不被满足就变脸、放弃，那我适才的热情不就成虚伪了吗？

走，改天再来。小爸说：李素，社会就是人情。人心是可以被验证和捂热的。永远不要害怕被拒绝，不要做不堪一击的懦夫。

那时的李素依然倍感羞耻，却也很感动。她在小爸身上学会了不达目的，锲而不舍。

一直没坚持过，直到今天，当她站在理想面前。

不要忘了：温和圆滑地面对，舍弃尊严地坚持。李素一再提醒自己。

十五分钟的车程，堵堵塞塞，足足花了四十五分钟才赶到。李素再三确认身上没有沾上异味，这才落落大方地走进去。

“嘉意！”李素一眼就看到了在大堂里等她的陆嘉意。

陆嘉意穿着一套粉色蕾丝黑锻露腰设计款，一双齐膝的高跟黑靴，如秀场里走出来的模特，璀璨耀眼。

陆嘉意闻声看去，依然是那副熟悉的灰白窄框看上去格外厚重的眼镜，依然是那张平淡素白的脸。

熟悉的形象仿佛轻易地抹去了五年的空白，李素一点儿也没变。

“这儿！”陆嘉意抬手，心里不自觉地长呼了一声。竟不自觉地欣然，欣然李素依然是个普通女孩。

李素快步靠近，见陆嘉意笑容洋溢，目光直接，自信而明媚。

“你更漂亮啦！”李素真心诚意的夸奖，陆嘉意还是那样，天仙儿韵味，是能轻易让所有看着她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优越。

陆嘉意上下打量她，“你为什么没变化！5年前就想说了，李素，赶紧把你这副丑的掉渣的眼镜换了吧！”

李素浅浅笑了笑，似羞涩，又似是一朵晒着阳光的荷叶，安静地看着蜻蜓停在肩头。“你不觉得这副眼镜很符合普罗大众对于‘勤学苦练’的人的刻板印象吗？”

没换眼镜是有原因的，如医生的沧桑，IT的秃头，微商的红西装，高中近视的李素意外发现了在形象上“刻画用功”的偏门，一眼选中了这副眼镜。

后来，在经历了小爸嘴里的“你要用心读书”，演变成拍着她的肩膀提醒她“学习也不用太拼”......

李素福至心灵地想：谁说这副眼镜丑的？这眼镜可太棒了！

步入职场后也是，这副眼镜让她看上去十分地踏实勤干，几乎没人有兴趣来打扰她这个埋头苦干的“老实人”。啊——成功隐身！

“得了吧！”陆嘉意不由分说地将李素的眼镜取下来。

哪想到会意外。

质朴寡淡的李素竟然这样清纯灵动，她无法挑剔，无论是李素圆幼柔和的脸颊，瓷白无瑕的皮肤，还是浓柔秀气的眉毛，不点而朱的唇，似一副只有三两笔意境的墨画，余味幽深。

陆嘉意语气里的情绪复杂无绪：“李素，有没有人说过？你的五官长的很精致。”

李素眨眨眼，长眸颤动，水盈盈圆碌碌的小鹿眼，如秋波澹澹的夜泉，一眼瞧进人心底。

“我没有说我不知道呀。”

如湖底投入石头，荡开的涟漪。

夜泉碎银河般的闪亮。令陆嘉意心里不太舒服，挽尊一般，忍不住勉强说教：“那以后不要戴眼镜了，既然要出色，要被人记住，那就大方地向世人展示你的优点，不惧旁人或审视或欣赏的目光，去绽放。”

“哦——”李素翘起嘴角，笑意鲜活可掬，似软玉温香。她附和着，又不是简单地附和：“向你看齐？”

似狰狞的时候，突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陆嘉意下意识别过头，只觉得适才的侃侃而谈有些自夸的意味。

仿佛被刺了一下，陆嘉意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要李素取眼镜的是她，现在不高兴的还是她。

她怎么说的出口呢？承认自己有些后悔？承认取下眼镜的李素，似取下了墨镜后才看清的流光溢彩的植物园，有着极具杀伤力的美？

不！

“可惜越底层的世界，更多的不是护花使者，而是咸猪手诶。——美丽可以给人带来优势，也可能带来危险。嘉意，你是这世界的女主角，可我不是。”

李素服软的语气莫名讨好，令陆嘉意心里的症结无药自愈。她目光玩味地看向李素，原谅了李素突袭的美丽。

“女主角”，陆嘉意喜欢这三个字，她光鲜美艳，连名字都更诗意动听，她陆嘉意才是女主角。

“不说了，走吧，先进去！”陆嘉意扯了扯嘴角，领先往最深处的包间走去。

李素亦步亦趋地跟上，她在陆嘉意的身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就这样。李素。

现在不是你卖弄美丽的时候，也不是你摆弄个性的时候。就这样，柔和圆滑地应对。

欣然欠身，用自己的笑容向世界力争，融冰也好，受嘲也罢，要静心机变。

李素暗暗给自己打气：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她要带着她的小聪明，像那年教育她的小爸一样，没皮没脸地勇往直前。

“噔噔噔——”包间门被打开，一声得意的笑声冲了出来。

“陆嘉意上次推荐给我的那几个男模是真不错！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活儿还特别好，一晚上搞得我飘飘欲仙，回味无穷！我推荐给你，你尝尝！”

金钱、暴力、性。

这世上最惹眼的三样。

23岁母胎单身的李素听的心头突突直跳，她的脑海里白了一瞬，突然想掩耳试非，或者拍一拍红温的脸颊也行。

坚定踏进屋里的腿突然变得有些沉。

怎么办？李素开始紧张起来，她既想提醒“低声些，难道光彩吗？”，又想强调“我是来加入大家的，但是不是这种加入”。

人群相聚，为名为利必然的同流合污下，李素有些忐忑，也有些不安：她......不会也要玩吧？

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走近包间，将门关上的李素下意识捏了捏领口，心想：但愿今天平安。

想去小孩桌……想坐宝宝巴士……想……

已老实，求放过。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