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的温度较低，冷风触到皮肤上，碾下丝丝冷意。
橘暖明亮的灯光下，萦绕淡淡酒香，菜的味道已经有些冷了，吃的不多，李素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桌面，服务员应该刚换过一次骨碟。
圆桌上坐着四个风格各异的美丽女人，以及两个戴着名表的俊利男人。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浸透钱势，看似平白的目光实则高高在上。
“你们嘴上有个把门吗？”陆嘉意走向自己的座位，似嗔似怪地乜了所有人一眼。
见李素已经跟到自己身边的空座旁，陆嘉意揽着李素，笑盈盈介绍道：“我朋友，李素！都是一个圈子的，先刷个脸熟，有机会合作呗！”
不同阶级的人，只需一眼便能看尽。
他们看清了李素的穿着，也看清了她没钱没势没资源。
沉默。安静。
一阵近乎于下马威般的冷落中，坐在正对面回消息的张宥晴匆匆抬起头，她礼貌的笑意很淡，带着热情，也带着疏离。
“欢迎！”张宥晴很给陆嘉意面子地领先举杯，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举杯。
于是层峦叠嶂的回声，撑起一个近乎敷衍的开场里。
“欢迎”、“欢迎”。
“谢谢。”李素从善如流地微笑，跟着一伙人稀里糊涂地喝下一杯。
红酒在肚子里面晃。是深红的，厚重的。
“坐！”陆嘉意放下酒杯，拍了拍李素的肩膀，在她身边坐下。
李素淡然点头，她将包轻轻掖在自己的后背，柔软的帆布包里冒出文件夹的尖角，不轻不重地刺了她一下。
文件夹里是她准备的作品，可是......
李素不着痕迹地将文件夹深深掖进去藏好。
抬眼，目光柔和地看向热聊的人。
接受，没有人主动向她介绍自己。
她只是这个饭局里的小卒。急不得。
坐在李素另一边的女生目不转睛看着张宥晴，见张宥晴举筷吃了几口菜，她将手搭在杯底，察言观色间很热情道：“我前阵子拍的那部网剧开播了，粉丝直接涨了三十万，真的很可以啊！”
“我就说那个导演和团队是有实力的，而且这部剧签了企鹅影视，后续的宣发资源也不错。本来还遗憾我没面试上呢，还好有宥晴，宥晴有事是真能帮忙......”
“春绮，”张宥晴抬手止声，笑不入眼，态度客观疏离道：“举手之劳就别开口了吧，我脸红，再说了，你愿意带资进组，花三百万买下女一号，我也没搭什么人情。”
坐在宥晴身边的男生见缝插针，不吐不快道：“有人欢喜有人愁啊，我这回是真惨了，几千万投的那部剧，明明口碑还不错，数据是真扑，更可恨的是后来我们分析原因，竟然是宣发没做好？！——问题是宣发是由我负责的啊！搞得我后来都不敢张嘴了，哎哟，这叫什么事！”
张宥晴的目光变成宠溺，她掐了一把陈书的劲腰，轻挑地摸了摸他的脸，揉着他的耳垂，陪着他一唱一和道：“陈书，实在是脑子不行，要不还是靠脸吃饭吧，混幕前，我捧你。”
“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只能是半服！”陈书丰神俊朗的脸颊染上愤然的红霞，他瞪圆了眼，小怒雷霆道：“我还想和少爷单挑呢！”
“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想赢，那你得先了解你的对手啊，”张宥晴意有所指地看向对面，开了个黏糊糊的玩笑：“去，黏着陆嘉意，说不定能近一近少爷的身。”
什么呀？李素心里纳闷，紧盯着陈书的动作，随时准备起身护住陆嘉意。
便见燃点极低的陈书在被张宥晴撺掇两句后，蹬地站了起来，高大硬朗的身体盛开来，透着满满的张力。
但他没真的走过来。
陈书隔空朝陆嘉意喊道：“嘉意，我真觉得你跟少爷有戏，你不考虑考虑？你别看他出身复杂，可人家的的确确是赤手空拳靠自己博出来的。”
张宥晴笑得很客气，她的目光直接，坦诚补充道：“一开始大家喊他'少爷'，的确是嘲讽的意思，但这两年真不是了。如今的他很拿得出手。”
“是嘞！”陈书张着一只手，似被抚了逆鳞的猫，一时罄竹难书，“五年呐！就只用了五年！他第一年拿到了大学生最佳导演奖的时候，我还能酸溜溜地说一句‘他挺努力的’，我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拿一只眼看他。”
“第二年少爷成立传媒公司——他签下那两个素人时，我双手插兜，他投资那部校园青春甜剧，我鼻孔朝天。”陈书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谁成想，打脸来的太快了……”
大概是因为担心陆嘉意在国外五年，对圈里新贵的变化并不了解，这对合奏双簧的主仆情侣，对少爷的介绍如数家珍，异样全面。
李素心里渐渐有了一些猜测，又听陈书愤然道：
“谁能告诉我，凭什么？成本一千万的剧能创收两个亿？还让那两个素人主演也直接挺进二线？这合理吗？有处儿说理吗？哼！抢我龙傲天逆袭剧本，怎么还不翻车！”
疑似红眼病发现自己其实是炮灰反派后，决定每日早起画个圈圈诅咒对方，在结霜的地面顾影自怜的最终幻想。
陈书撑着两只眼发怒的生动表情，与他健硕澎湃的身材、棱角分明的帅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大概是气急攻心，语调还带出些北方的口音，听上去格外的诙谐。
“噗嗤。”坐在李素右边的春绮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撑起胳膊挡住翘起的嘴角，乐得看戏，故意添油加醋道：“让你失望了，不仅没翻车，少爷紧接着又拍了部同性恋题材的文艺片，直接提名国际大奖，名利双收。”
如被尖针戳破的气球，刹那间一泻千里。陈书半死不活地坐了回去，挫败道：“你怎么不提同期他投资的那部网剧呢？直接捧出2名断层顶流，大红大紫。到现在，彻底望尘莫及了。”
张宥晴扫了春绮一眼，目光有些冷，她伸手搂过陈书，吻他脸颊，轻拍他的脑袋，似在耐心地安抚一只小猫。
见陈书兴致不高，她故意逗他： “要不是知道少爷在京北签合同，我都要怀疑少爷此刻正扒在门口偷听了，说真的，拍马屁能不着痕迹地拍到这个份儿上，想不成功也难。”
陈书轻笑了声，这才回搂张宥晴，紧紧勒着她，埋在她的肩胛呼吸她身体起伏的气息。
“这不是没成功吗？”陈书有气无力地吐槽着，又怨念丛生地看向陆嘉意。
正经坐直了，陈书意味道：“我自己操刀过一回，才算是真正领会到少爷对市场的洞察有多犀利敏锐，这回是全服了，少爷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不过，彻底火起来后，身边人全成了‘伯乐’，这回真是想挨也挨不到边了。”
无数目光朝陆嘉意投来。一场唱念俱佳的折腾，现在才算是露出背后的深意。
李素终于确认：所以，大家都很想结交那个“少爷”，苦于没有机会，大家都需要陆嘉意牵线搭桥。
悄无声息地去摸手机。李素真想搜索一下这位少爷是谁。
是大家都这么在意的人，得认识一下呀，很厉害不是吗？
“我跟少爷真不熟。”过于冷硬的回答，遏制了李素的动作。
李素拧头看去，便见陆嘉意冷若冰霜的脸上，写满了漠然与抵触。
薄如蝉翼的冷风突然开始往人的骨缝里钻，皮肤突然干涩的仿佛要结痂，紧巴巴地。
像被按下暂停键。
难受。难受。
乍然听到徐慎的现状，陆嘉意的喉口如被人掐住一般，紧迫阻滞，她下意识看向李素，紧盯着李素的反应。
可李素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太从容平静了。
如一个坚信天道酬勤的学生，当遇到听不懂的课题时，便决心先死记硬背下来，李素始终面带微笑，专注耐心地倾听着每个人的畅所欲言。
李素在默记。记人，记事。
刚刚毕业的她还处在影视圈的边缘，对这张桌子上谈论的一切规则与关系，似懂非懂。
陆嘉意瞬间松了一口气。
她确信李素应该是没有捕捉到徐慎的存在。
看上去，她既不知道他的利刃出鞘，也不了解他的功成名就，李素和徐慎真的......什么也不算吗？
陆嘉意的嘴角浮现一抹讥笑。她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直到在见到李素拿起手机时，她不知所以地慌了。
她下意识开口，只想阻止李素的动作。
而仓皇说出的话，也来不及思考。
“我今天组的饭局，不也领了朋友来跟大家认识吗？”
“路要一步步地走，难得的是相识于微时，伸手拉过一把。”
“谁不想捡现成的？我倒也想呢。”
挤牙膏似地冒出一句又一句，陆嘉意心里打鼓，神烦意乱。
所有目光从陆嘉意的脸上，转移到了李素脸上。
所有目光里的跃跃期待，也变成了质疑和冷嘲。
“就她？”春绮毫不掩饰自己语言里的讥讽，唯一的仁慈与善良，是话说一半，保留了人人明知的后半句：凭什么跟少爷相提并论？
当聚光灯莫名其妙地打在了正在练习斗鸡眼的观众身上。当陆嘉意不顾李素死活地将她拽出来挡局时，李素有过一瞬间的慌乱，可是很快地，她便将自己安抚住了。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进来之前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吗？稳住！
死脑子，赶紧转啊！死嘴，快想想说什么！
李素的思绪乱飞，看似坦然，实则不过是强忍着、硬撑着，紧绷心弦，也真实地为自己的无力痛苦。
见他人，是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子，见自己，是低眼问津的无名之辈。
如此云泥之别，非要肩并肩摆在一块……李素很没出息地共情了适才暴走的陈书。
心里万箭穿心，表现风平浪静。
多数人的轻视，都是刀光，崩溃的李素，坚持在等，等她唯一的机会。
当张宥晴的目光从陆嘉意的身上转落在李素身上，李素几乎是本能地动了起来。
在与张宥晴目光相触的时刻，与她相视而笑，李素举起杯主动与张宥晴摇摇相碰。
恰巧的，恰巧。
友好的细节。友好的开始。
一如她踏进来的那一刻，张宥晴率先向她举杯。
一如张宥晴有意无意地点名了每一个开口说话的人的姓名，似乎是在向她介绍。
气氛淡淡微妙。
李素的心里七上八下。
她抛出橄榄枝，却害怕那人不肯再拉她一把。
“你酒量很好吗？”张宥晴隔着桌子问李素，语气说不上很好，也不算太差，夹杂着几分对于陆嘉意推拒的不爽，激起她对李素求助的不屑。
从十岁开始跟着家人参与各种各样的酒局，李素自认为自己还是稍懂一些酒桌文化的。一如此刻，对于张宥晴的暗示她也是一点即通。
灌酒，就是在实施一场略带侵犯性的服从测试。
是我要你喝，你喝不喝？
很好。
暴风雨彻底降临的时候，李素的心里反而彻底平静下来。
朝后靠去，感受文件夹的尖角刺在自己的皮肤上。
李素决定迎难而上。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