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畔矮几上搁着的那盏铜灯,灯芯闪动,巨大的灯影笼罩床帏,为两人营造了一个幽静而封闭的空间。
远处,夜风敲打寒窗,更漏滴滴答答,一如此刻李司南故作镇定的心跳声。
他搞不懂林君玄,真的搞不懂。
他一贯的态度是搞不懂那就不搞了,做人没必要为难自己,他还得和祖母斗智斗勇。
可那人是林君玄,或许是好奇心作祟,又或许是其它不可名状的心思,他偶尔也会想要搞懂林君玄。
就比如现在——
少年环胸,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君玄,神情坦荡,可不断颤动的睫毛出卖了他。那双深情桃花眼里隐隐跳跃着期待。
他也不相信林君玄会害他,所以他想听林君玄回答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亲他。
然而,“接下来怎么办,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
林君玄抽走了托着他后背的手,随之而来的是,李司南心里好像有什么也被抽走了,空落落的。
好在他半坐着,也没将全部重心放在林君玄身上,他顺势抽了个靠枕倚在身后。
林君玄这另起话头的架势,估摸着是想彻夜长谈。
李司南原是想闷头睡觉,林君玄不回答他为什么,那他也不要回应林君玄的任何话题。
可他望着床幔上摇曳的烛光,又鬼使神差,回望了眼身侧隐在暗光里的林君玄——墨发低垂,他看不清林君玄此刻的神情,可那夜在竹溪小筑走廊里的感觉又来了。
复杂的林君玄,隐忍克制,却又困惑脆弱,仿佛陷入了什么两难之地。
这一刻,李司南惊讶地意识到,他和林君玄似乎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坐下来,说些除寒暄之外的话。
李司南收回偷瞄林君玄的目光,他定了定心神,林君玄刚才问他:接下来怎么办,是否打算一直待在这里?
不能草率,他得先思考思考,林君玄为什么会这么问。
——林君玄是不想待在万泉山吗?可白天,林君玄无所顾忌地使用大冰湖,好像被关在万泉山还挺方便的样子。
万泉山是李氏家族的福地,灵气充沛,仙雾缭绕。祖母、李长仁、沈静禾闭关突破时,通常都会选择待在万泉山,那个时候的万泉山大概就是像现在这样,从里到外全面封.锁。
李司南又开始搞不懂林君玄了。
他不知道林君玄到底要做什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顶烦恼的呆毛卷翘,最后,他只能遵从自己的本心回答。
他不想待在万泉山,不想待在凌霜城,他想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他呲牙,没好气道:“你分明就是明知故问!被罚禁闭之前,我就去找过你,让你带我走,可是你没有!”
那么现在即使是林君玄想待在万泉山,他也不会为林君玄留在万泉山,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
骤然提及那天的事,林君玄面色紧了一瞬。
他欲言又止,忽然不知该如何解释,“当时你说的是让青玄和白璃带你走,但是……”他们都不在。
狡辩!
林君玄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像是往李司南伤口上撞。
白天大冰湖,他看到了林君玄的另一面。他原来不是什么都不会,他分明有修为,识海里的人形符箓说他或许还是和祖母匹敌的金丹境修为,可他却不带他走。
“轰”的一声,这些天压抑在心底的委屈,突然间就再次爆发了,洪水决堤,汹涌不止。
李司南猛地打断林君玄,“但是什么但是!你分明就是不想带我走,我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凭什么要求你——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李司南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他就不应该去思考林君玄那劳什子问题,也不应该学那什么道侣契同心印入梦术,他应该倒头就睡。
早睡下,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李司南蒙住被子躺下,林君玄却不让。
被子在两人手中来回拉扯。
林君玄强调:“我从未这么想过。”
李司南语气不善:“那你是怎么想的?”
林君玄这样真的很讨厌,他干脆扔下了被子,抱着抱枕睡。
而林君玄皱眉,他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他怎么想的……
他不知该怎么想,那天李司南抱在他怀里哭的时候,他僵硬着身体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八岁逃亡九死一生,十岁时带着满身血腥味苟活雪鹿城,他的来路丑陋不堪,他的去路也早有定数。
可他却意外地来到了李府——
“你说‘我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凭什么要求你’,那我对你来说又是什么?”
林君玄忽然反问,他强硬地掰过李司南的肩膀,似是想要将这件事分说清楚。
他:“道侣契约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你一个不顺心就拿它当筹码要挟你祖母。”
李司南根本不想理林君玄。
他挣.扎,躲开林君玄的手,全身都在抗拒,可林君玄却大力要拽走他怀里的抱枕。
“你连我的抱枕也要抢吗?你就这么爱抢?”
李司南红了眼眶,忍无可忍,他举起抱枕发泄似地往林君玄身上砸,一下接着一下,毫不留情。
“你凭什么说我?”
“你想倒打一耙,指责我做得不对,可你又将我们之间的道侣契约当什么了?”
“我难道是从一开始就这样?”
李司南又气又急,几乎是吼出声。
林君玄抬手挡,可挡了抱枕,李司南就开始用脚踹,疾风骤雨没完没了。
林君玄也忍无可忍,冷笑了一声:“你一开始却是不是这样,你是拿剑指着我,让我滚。”
李司南:“可你滚了吗?是我怕你在李府受欺负,让墨雀守着你!后来祖母三百岁寿诞,我回府之后,哪一次还拿剑指着你了?我对你百依百顺!凌霜学院旬假我第一个回来看你,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林君玄:“我让你做什么了?你又顺着我什么了?你顺的难道不是我这张脸?”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陷入到了无止境的争执。
冷不防被李司南一脚踹中腹部,林君玄闷哼一声,瞬间沉脸。
最终,也是他率先冷静下来,狠狠抓住李司南的脚踝。
“你踏马还拽我脚!”
“我承认我喜欢你这张脸,但这就不是喜欢了吗?可你呢?”
“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无关乎喜恶,你只是想要你身上的这份道侣契约保持干净,无论道侣是不是我!”
“所以我做错了什么?祖母将我们强行绑定在一起,你不情我不愿,所以我现在终结这个错误,又做错了什么!?”
李司南红着眼睛瞪着林君玄,越说眼眶越湿润。
无论他告诫自己多少遍,不要在意,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对林君玄心存怨气。
他此刻也无暇思考,只是一股脑倾泻心中所想。
他被压住了一条腿就换另一条腿,一顿挣.扎乱踹。他丢掉抱枕,抱住林君玄俯身下来的脑袋,发狠似得一拳砸下去。
可林君玄偏头躲过,他砸了个空。
很快,他的双手也被林君玄桎梏住了。
李司南不甘心,全身上下张嘴还能动,他毫不犹豫,如恶狼般露出尖利的獠牙,凶狠地咬住了林君玄的脖子。
烛火燃了一.夜,渐渐暗下来,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颤动的床幔上,从剧烈扭打,到现在变成了近距离撕咬,架子床摇晃的幅度也渐渐弱下来。
咚——
牙齿嵌入肉里,血腥味蔓延,心脏仿佛也随之在他口腔中跳动。
咚、咚——
最开始是一个人的,然后变成了两个人的一起跳动。
抱枕掉在了地上,被褥踹到了床尾。
事情突然就一发不可收拾,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好没意思。
李司南忽然觉得好难看,明明已经过去了。
他松开了口,腮帮子发紧,他咬得很深。
林君玄颈侧赫然出现两排牙印,犬齿撕扯出伤口,细小的血珠不断涌出,一看就很痛,可林君玄从被咬上之后就没吭过声。
“我没有错,我只是想终结祖母犯下的这个错误。”
李司南抬眸,望着林君玄那双忽然变得黑沉的眼睛,强调。
可林君玄仍旧无言,却也压着李司南一动不动。
李司南现在处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林君玄抓住他一条腿的脚腕向上折叠,又膝盖顶住他另一条腿不让动弹。
林君玄单手就能钳制住他的双手,死死摁在头顶。
纯粹的肢体搏斗,谁也没有动用灵力。
胸膛起伏,轻微的喘.息声,在两人构造出的狭小空间内被无限放大。
倏地,像是危险来临前的预警,李司南快速垂下眼眸,不敢再直视林君玄了。
他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提醒林君玄松开他。
他说:“我要睡了,我不想和你聊了。”
他也不想入林君玄的梦了,就当是同心印入梦术白学了吧。
可就在这时候,“我没有不愿意。”
林君玄突然开口,清冷的嗓音泛起了一丝涟漪,沉缓沙哑。
“道侣契约是我自愿与你结下的。”
林君玄松开了顶着李司南的那条腿,就像是危险的预警解除,李司南立刻想要挣.扎脱身。
“别动,你听我说完。”
林君玄再度压住胡乱动弹的李司南,声音更哑了一分。
可他也是极度冷静的,瞳孔盯着李司南一寸寸收紧,像是某种嗜血猛禽捕猎的前奏。
他说:“你祖母很爱你,但是在这件事上,她不会松口。”
李司南叫小倌儿大闹祠堂的计划,并不会改变什么。爱不能长久,修为才是走出寒星郡的唯一选择。
“这一次,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