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出发去曼谷的当天，母亲和华哥一起送他去了机场。
母亲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衬衫，又特意涂上了口红，整个人显得很有气色。
她从清晨起床之后便一直忙里忙外，脸上的笑容也从来没有收起来过。
但不知为什么，德总觉得母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悲哀。似乎在母亲的视角里，他此番出行，并不是要奔赴光明的未来，而是会遭遇无休止的摧残与伤害。
他有些困惑，暗自回想自己和欧儿这段时间的相处应该并未在母亲面前露出马脚，于是内心稍安，只当母亲是不放心自己第一次离开家独立生活。
“德，到了学校记得给我们打个电话。”华哥向来话少，只挑重点说。
“钱不够花了就告诉妈妈，千万不要苦着自己。”
“到学校一定要认真读书，跟同学好好相处。”
“想家了就给妈妈打视频，缺什么东西妈妈都可以寄给你——”
“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放心。”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德便先行一步微笑着打断。
他并不是嫌弃母亲啰嗦，而是看到了母亲眼中泛着的泪光，害怕她会控制不住地落泪。
父亲离世已近六年，这六年里，他最怕看到的，就是母亲的眼泪。
“妈妈，今年春节我们可以不回福建老家吗？”父亲走后的第二年，他年纪尚小，稚气未脱，心里如何想，嘴上便如何说了。
“为什么呀，德？”母亲显然愣住了。
“大姨她们每次说到‘孤儿寡母’这句中文，你都会哭很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德！”
他没等来母亲的回答，却等来了哥哥生气的喝止。
“快滚去写作业！明天凯再来找你玩，你休想出去！”
他被哥哥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极委屈，却不敢有任何微词——父亲离世之后，华一夜之间长大，早就在无形中肩负起了许多本该属于父亲的责任。
德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清楚地明白今时不同往日。
他流着眼泪，吸溜着鼻涕，识相地听从华的管教，乖乖地去写作业了。
离开之前，他忍不住隔着泪眼看向母亲的方向，却只看到母亲瘦削的肩胛骨在悲恸地抽动。
从那之后，华变得愈发安静沉稳，他却变得和母亲一样爱哭。
也是从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带他们回过福建老家。
德知道，是他的“童言无忌”，让母亲失去了在亲人面前直面伤痛的勇气。
“你想弥补，就好好学习，不要再让妈妈掉眼泪了。”华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深深嵌进了德的心里。
他果真勤奋学习，没再让母亲操过心。
只是他和华，却再也没像小时候那样互相抱摔、打闹过了。
“哥，这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长大’？”彼时，德仰着小脸问华。
华顿觉鼻酸，连咽下去的口水都成了苦的。
“女士们、先生们，由普吉岛飞往曼谷素万那普的TG226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
德再次清点了一遍行李，本想与母亲和哥哥拥抱道别，却终究还是作罢。毕竟，现下的气氛已经够沉重了。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虽然欧儿总是因为父母忙于家业而形单影只，但他仍旧羡慕他。
他羡慕他的自由，羡慕他的轻松，羡慕他得到的爱从来都是毫无附加条件、毫无要求。
他只需要做自己，就能坐拥父母全心全意、专属的爱意。
当然，他最羡慕的，还是每次他出现在欧儿家里时，欧儿都可以当着妈妈的面毫不避讳地把他牵走。
坦坦荡荡的欧儿，像大获全胜的将军。
而他却注定连一个拥抱都要犹豫再三。
“德，到学校了记得给我们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华拍拍弟弟的肩膀。
“德，一定不要苦着自己。”说这话时，母亲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生怕他没有听进去。
德只能回握她的手，耐心地宽慰：“妈，我只是去读书，不会把自己累着的。”
“不单单是不把自己累着——”
见德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母亲的语气明显有些着急，只是话到嘴边，她又有所顾忌，生生咽了回去。
德愈发困惑。他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机场的登机播报又开始催促，他只能作罢。
他就这样离开了，带着疑惑，带着不解，带着母亲重重的心事，也带着对欧儿的缕缕思念。
直到德离开的身影已经走远，远到他们伸着脖子也什么都看不见，华才终于扶着母亲的肩准备回家。
“华，欧儿是个好孩子，对吧？”
突然从母亲口中听见欧儿的名字，华当真一惊，他当然清楚母亲问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也终于明白了母亲欲言又止、神情哀伤的缘由。
“当然，您比我更清楚，欧儿是个很好的孩子。”
母亲缓慢地点头，却仍是步履沉重。
“您别担心，弟弟已经长大了，他能处理好感情的事。”华轻轻地捏了捏母亲的肩，希望她紧绷的神经可以放松一些，没成想却让母亲情绪更加激动起来。
“华，你真的觉得他已经长大了吗？”
“他为了欧儿可以不管不顾放弃大学名额，我很害怕他还会这样感情用事、做无谓的牺牲啊。”
“明明有一条那么平坦的康庄大道摆在面前，他为什么不能走这条别人都在走的路呢？”
“我当然知道欧儿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是我更加知道，他们分道而行才会对彼此更好啊。”
“德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他平安顺遂，做不成勇健那样的大明星，得不到别人的掌声和鲜花，这些都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不要他被别人异样地看待啊！我不要我的孩子受这样的苦，妈妈不要啊……”
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母亲泪如雨下。她掩面欲遮挡，泪水却还是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流出，连身上的红色衬衫都被打湿了一片。
早上起床时，德还调侃母亲，“妈，今天穿这么鲜艳，像要登台表演啦。”
而只有华看到这件衣服，才清楚地知道它的分量和意义。
那是父亲离世前，赠给母亲的最后一件礼物。
“家里有好事发生时，一定要穿红色啊。”
“红色醒目，我在天上也一定可以看到的。”
“我会和你们共同分享喜悦。”
于是，华考上大学和大学毕业典礼的当天，母亲也同样穿着这件衬衫出现。
而现在，衣服上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眼泪。
“妈，别哭了，衣服都湿了。”
“爸在天上该担心了。”
他回答不了母亲的那些问题，更无法替德去保证些什么，无奈之下，他只能搬出父亲，祈求母亲能不再悲伤。
“华，爸爸如果知道德要走一条这么崎岖艰难的路，会不会责备我们没有及时阻拦呢？”
母亲颤抖着声线，仰头望向机场外的天空，眼神迷惘而痛苦。
她似乎希望从广袤的天空中找寻到些什么，但回应她的只有一成不变的蓝色。
“妈，曼谷的路只会比普吉更宽阔，德一定可以走得越来越顺畅的。”
“欧儿会陪着他，把所有荆棘斩尽。”
华的语气温柔又坚定。
他拼尽全力，想帮母亲推落那颗心上的巨石，“爸爸在天上也会为德祈祷的。”
他仰头，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和她凝望着同一片湛蓝无云的天空。
伴随愈发响亮的轰鸣声，飞机稳步滑翔而过，原本单调的天空一下子得到了装点。
“那是德的航班吗？”
华看向手腕上的表。
“是的，妈。”
“他会去往更广阔的天空。”
母亲不自觉地用力抓住华的胳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已陷入两难之境多时——从德把名额拱手让给欧儿之际，她就明白了一切，可她毫无办法。现下，华的话语是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安慰。
飞机掠过天际，拖出长长的航迹线。
母子二人久久地凝望着这道流星，以期在困境中寻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