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怎么也没有想到,和尼莫拉近关系居然如此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和他一同听上一首时长不足四分钟的歌,他就会满心欢喜地脱下冰冷的铠甲,将自己柔软的肚皮面向他。
十分钟前,他还对他一无所知;而十分钟后,他就突然成了这个城市里最了解他的人。
“我说你怎么成天戴着耳机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边鼓捣,原来是在写歌啊。”
“你既然这么喜欢音乐,为什么还要选表演专业?”
“分数不够呗。”尼莫耸了耸肩。
“所以你打算转专业?”
“嗯,明年四月有转专业的考试,通过之后我就可以正式学习声乐了。”
说到考试,尼莫显得既兴奋又紧张,手心也变得汗涔涔的。
“提前预祝你转专业成功。”尽管两人才刚刚变得熟络,但德的祝愿倒是完全出自真心。
事实上,早在尼莫坚定地说出自己人生理想的那一刻,他就被尼莫的人格魅力所深深吸引了。
世人皆道“趋利避害”为生物本能,而德的本能,或许就是“趋强避弱”。
毕竟,他从小就在华哥璀璨的光环下成长,性格也在不知不觉间铸就了慕强的底色。
欣赏他,靠近他,成为他。
德看向尼莫的眼神中,突然就多出了一团代表着希望的熊熊烈焰。
他知道,在追逐星光的漫漫长夜中,他终于摆脱了孤独。
“尼莫,你还没告诉我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我还没取好啊。”
“要不然你帮我取吧。”尼莫近视度数不浅,所以高挺的鼻梁上一直架着一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此刻,他隔着厚厚的镜片看向德,眼睛里却仍然闪出熠熠的光。
一个人如果有理想,眼里的光就永远不会熄灭。
“我?”德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不行。万一取得不好,把你的歌给毁了怎么办?”
“你试试呗,不好的话,我不采用不就行了。”或许是因为出身于富贵家庭,也或许是因为从事于艺术创作,尼莫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慵懒和松弛。
他似乎压根不在乎失败,更无惧于尝试。
德听他这样说,便也松了口:“那……这首歌讲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嗯——可能算是一个在爱里茫然若失的故事吧。”
“都已经身处爱意之中了,怎么还会茫然若失?”德忍不住质疑他。
“你是不是傻?”
“恰恰是因为有爱,才会茫然若失啊。”
“因为有爱,所以困惑、嫉妒乃至怨恨之类的种种情绪才会一并生发。”
“而情绪越复杂,就越难于启齿、不可名状。”
“能把每一笔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是冰冷的账目;爱恨交加、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才是人的心啊。”
看来他们真的是变得亲近了,哪怕是被尼莫说“傻”,德也丝毫不生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你该不会是没听懂吧?”尼莫看他不作声,有点着急了。
德回过神,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可能听不懂呢?
爱,困惑,嫉妒,乃至于怨恨……
他何止是懂,他简直是在照镜子。
“那你有什么好点子吗?这些情愫太复杂了,我确实想不到足够贴切的名字,已经为此烦扰好几天了。”
“太复杂的话……那就叫’无法诠释’吧。”德看着尼莫的眼睛,一字一顿,极为认真。
于是在他们方才破冰的午后,尼莫的新歌收获了一个来自新朋友的新名字。
岁序行进,万象更新。二人挤在电脑面前坐着,再度一起听歌,感受着彼此迟来的温柔和善意。
而好消息并没有就此终止。
晚间,德早早地就去参加了话剧社的迎新面试,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
面试分为两轮,分两日进行:第一轮的任务是朗诵给定的一段独白,以此来考察演员的台词功底和处理不同情绪的能力;第二轮则需要男女组队,共同出演一段剧目,以此来考察演员的表演技巧和团队协作能力。
德的运气当真不错,他抽中的独白是莎士比亚的经典剧作《哈姆雷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太熟悉了——哪怕是让他脱稿成诵,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从话剧社走回寝室的一路上,德都在举着手机欢欣地向欧儿邀功,像只疯狂摇动尾巴的小狗。
“我得了91分,第一哎!”
“是不是很厉害?”
“是!你一直是最厉害!”欧儿的语调像他的心情一样,飞得很高。
虽然他们平日里说话总是故意互损、没个正形,但涉及到德的理想时,欧儿却从未怠慢分毫。
他太知道德在背后付出的汗水和努力,也太明白德有多么需要一份夸赞和鼓励,他只恨自己关键时刻口笨舌拙、语言匮乏、词难达意。
“那你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奖励?”德露出了惯用的挑眉表情。
“你想要什么奖励?”
“当然是想要你啊!”
欧儿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他没安好屁。
“那你现在过来吧,我把自己洗干净,再扎上蝴蝶结送给你。”
欧儿知道德得准备明天的第二轮面试,今晚肯定不会来,便故意说这话作弄他,却没想到德还真的梗着脖子上了劲。
“此话当真?”
德严肃起来,连眼角的笑意都消失不见,眼神也变得虎视眈眈,隔着屏幕都要把欧儿给看穿。
他似乎只等欧儿一声令下。
这下轮到欧儿不敢吭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会真要来吧?”半晌,欧儿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期待,不想让德有任何负担。
德果然没有察觉到异样,而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逗你呢,你还当真了。”
欧儿别过头去,装作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眼里的光亮才刚开始闪烁,就又悄悄地熄灭了。
“那你明天是不是也不会来了?”为了转移话题,他只好明知故问。
“嗯,我得和队友一起排练,晚上就面试了。”
“那你今晚早点休息。”
“好,晚安。”
德嘴上答应着,却还是背台词背到天快亮。
欧儿一时之间也难以适应德不在身边的周六,他辗转反侧,失眠了整夜。
等他晕晕沉沉地醒来,竟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手机上没有收到来自德的任何讯息,看来今天的排练着实很紧凑。
他有些失落,又觉得白日真长、百无聊赖,干脆爬起来冲了个澡,然后去找安。
“你今天怎么会来?”门开见是欧儿,安颇为惊讶。
“德有事,来不了了。”
欧儿一点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就往安的床上躺,于是鼻尖灌满了熟悉的洗衣液的清香。
“难怪——”
“那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啊。”
“不知道。”他翻了个身,把整张脸都埋进安的枕头里,说话也变得瓮声瓮气的。
“德不来,你就不过周末了?”
一句无心的调侃,却让欧儿登时有些难堪。
他忍不住也在心里问起自己:
“是啊,他不来,你就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了吗?”
来曼谷至今,他们已共度六个周末,且每一个都充实无比。
他们一同吃饭,一同逛夜市,一同看电影,一同去寺庙做功德,一同坐游船……足迹几乎要遍布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原来他早已习惯了在期待中扒着手指数日子。
周三他们都没有早课,所以每周二的晚上德都会如期而至。
周五他有早课,但德没有,所以每周四德也会披着霞光而来。
然后就是他最期待的周末……
他习惯、也热爱着这般周而复始的日子,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的重心几乎全都被德占据。
“难得能在周六见到你,你就当是为了陪我吧。”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几次,考山路新开了一家很好玩的酒吧?”
“现在可以请求欧儿少爷和我一起去体验一下吗?”
感受到欧儿的低气压,安刻意用轻松的语调和他说话,但欧儿的面色却更加凝重。
考山路新开的酒吧……安至少和他提过三次了吧。
每一次,他都因为德要来而不容置喙地拒绝了。
对于他来说,他的第一顺位从来都是德。
“那对于德来说呢?”他在心里问出这个问题,却没有思考答案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