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五,德难得没有早课,可欧儿有。
七点的闹钟准时响起。两人前一晚腻歪到凌晨才睡,所以现在都死死地被床黏住了。
“好困……”欧儿抱怨着,不耐烦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把闹钟按掉,正想调整下睡姿继续赖会床,却发现自己被德紧紧地圈在怀里,简直快要喘不过气。
他哑然——难怪自己做了一夜被石头压住的噩梦。
然而罪魁祸首倒是睡得很安稳,甚至连闹钟都没能将他完全唤醒。
他处在半梦半醒间,早就忘了自己置身曼谷,正睡在欧儿的床上。
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怀里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动,还以为是迪迪。
“迪迪,你又偷偷上床。”他哼唧着,口齿并不清晰,可欧儿还是听懂了。
“真有你的,一大早把我认成狗。”
欧儿嘴上不满,心却也被小狗“迪迪”的名字所牵动,荡起层层涟漪。
他知道,德想念家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曼谷生活近一个月,而戏剧性的是,他们当下的境况和他们曾预想的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时间拨回到一个月前,他们希望在来曼谷前好好同普吉道别,便一起重温了那些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
然而结果却都不尽如人意。
福南老师的培训班,不知何时成了私人住宅。
他们曾沿着礁石海岸线一遍遍牵手走过的兰卡海滩,也成了别墅酒店的休息区,直接将他们拒之门外。
“没事,还有奈涵海滩可以去。”
彼时,德还颇为乐观地安慰了他,却在看到海滩上乌泱泱的人海时和他一起傻了眼。
没有“秘密基地”,也不再有所谓的“专属”。
就连欧儿在定光堂抽中的签上都悲哀地写着:所爱之物,终有散时。
于是在普吉岛的最后一天,欧儿拼命克制,却最终还是以泪水作结。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喜欢的一切似乎都在变。
他不明白,为什么周遭的一切都在暗示前路艰险。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没有离开普吉,就已经被孤独包围。
“别难过,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德如是说。
“那你呢?”
“你也会变吗?”
欧儿注视着他,神情幽怨而又哀伤。
“不。我不会变。”他肯定的语气,让欧儿至今坚信。
然而命运却总是酷爱捉弄他们——它让原本惧怕孤独的欧儿在开学第一天就得到了安从不缺席的陪伴,而让原本强大乐观的德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在孤独中感知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迪迪,快下去,小心我告诉妈妈。”
德突然间又蹦出一句梦话,将欧儿的思绪扯回了当下。
他不再觉得德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沉重不堪,而是顺势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至少在此刻,他希望他不孤独。
闹钟再度响起,七点十分——再不起床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想把德吵醒,欧儿第一时间把闹钟关掉,结果一偏头还是和德直勾勾地对视上。
“被吵醒了?”
“再不醒就要被你勒死了,抱我抱那么紧。”
开口就是犯贫,欧儿翻了个白眼。
“反正你上午没课,要不接着睡吧,等我下课我们一起吃午饭去。”欧儿一边说话,一边抱起换洗衣服往卫生间走——他一向爱干净,早晨起床总是要先冲个澡。
“今天不行啊,话剧社今晚有招新活动,我得去面试,还得回去提前准备准备。”
拒绝别人,尤其是拒绝自己的心上人,德多少有些不忍心,所以他说话的语气格外温柔。
“哦……那就没办法了。”
“嗯……午饭确实是陪不了你了——”
“不过现在倒是可以陪你一起洗澡!”
德从床上一跃而起,作出一副虎狼之势。
可惜只收获了欧儿一句大声的“滚”和干脆利落的关门声。
成功逗弄了欧儿,他心满意足地正要躺下,敲门声却突兀地响起。
门开,果然是安。
时间还早,他却已穿戴整齐,甚至连头发都精致地打理过,喷上了足量的发胶。
德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松垮的大t恤,裤缝不知道歪到哪去的大裤衩,还有一头像被屁崩过的头发。
好家伙,活脱脱的曼谷都市丽人和普吉流浪汉。
他尴尬地杵在原地,甚至忘了和安打招呼。
“你来啦,德。”
仍旧是安先开口,仍旧是温和得体,令人如沐春风。
也仍旧搞得德莫名烦躁。
“嗯,你怎么来了?”
“来找欧儿一起去上课。”说话间,安举了举手上的咖啡和面包,动作幅度并不大,德却觉得他在邀功。
“欧儿不喜欢喝这玩意儿。”德挑眉,自觉扳回一成而洋洋得意。
他记得很清楚——先前在普吉,他们一同去过一家很火的悬崖咖啡店,欧儿满心期待地点了一杯美式,结果只喝一口就喷了出来。
咖啡太苦,欧儿喜欢甜食。
安却只是笑了笑,“已经买好了,也不能糟蹋,还是请你帮我拿给欧儿吧,我先去教室帮他占位。”
没等德应答,他把咖啡和面包塞到他手上,转身便走了。
德突如其来地感受到咖啡滚烫的热度,又看向安逐渐远去的红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咦?安来过了?”欧儿刚出卫生间,就像小狗一样皱着鼻子使劲地闻嗅。
“好香的咖啡味啊……”
“在这。他带来的咖啡和面包。”德有气无力地指了指。
“哇,是青苹果拿铁和肉桂卷!”
“这个很好吃,你尝尝!”欧儿撕下一大块递到德嘴里。
德缓慢地咀嚼着。
“确实不错。”他在嘴上说。
“难吃。苦的,酸的,臭的。”他在心里说。
从阿南塔萨特回朱拉隆功的一路,德的眉头都紧紧锁着,舒展不开。
他的注意力都被安的那杯咖啡给卷跑了,以至于他坐轻轨还坐过了站。
他困惑极了。
就像他曾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不喜欢丹那样,
就像他曾经弄不懂自己为何会对欧儿产生占有欲那样,
就像他曾经骑着摩托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来回打转那样……
他再一次陷入了不可名状的困惑中。
他的手机屏幕长久地停留在和欧儿的聊天框中,明明早已编辑好待发的文字,却迟迟无法按下那个灼人的“发送”键。
天知道他有多想问他:
“你为什么会喜欢喝咖啡?”
“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咖啡?”
“你最喜欢的不是爱玉冻吗?”
“或许我是不是应该问得更直接一些——”
“你是更喜欢爱玉冻,还是咖啡?”
他越是皱眉苦思,就越是发现自己有无数的困惑。
他没来由地想到欧儿在定光堂抽中的那根签——“所爱之物,终有散时”,在曼谷四十度高温的炙烤下,他却突然觉得身体开始发冷。
回到寝室,尼莫依然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
唯一不同的是,他以为德短时间不会回来,所以没有戴耳机,而是难得自在地外放着音乐,声音大到连德的开门声他都没有听见。
德固然不喜欢他,却也没有批判他的心情。
他疲惫地躺下,既然无法抵御音乐的侵扰,干脆静静地和尼莫一起听歌。
“只是一天没见到你,为何我会这般,总是担心着你。”
“只是看见你和他人走在一起,为何我会这般,焦躁不安。”
“不曾知晓,不曾过问,捉摸不透那是什么。”
“知道的就是不想要失去你。”
“只能问心,可我的心也没有答案。”
……
歌词与他心境的契合度之高,让他不得不感到惊愕,甚至在某些瞬间感到了一种心事遭人窥探的慌张。
他听得极为专注,几近魂灵出窍,可音乐却戛然而止。
“抱歉,我不知道你回来了,吵到你了。”
这是尼莫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也是他第一次从尼莫嘴里听到这么长的句子。
“没关系。我能问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吗?”
“你觉得好听吗?”一向面无表情、情绪匮乏的尼莫,竟在一瞬间双目泛光。
“很好听。”德没有丝毫犹豫便脱口而出。
“谢谢你。”
“真的谢谢你!”
德看着眼前无比雀跃的尼莫震惊不已。
“原来这人会笑啊。”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