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泥里爬起的时候,四下尘雾弥漫,除了面前隐约可见的人影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枯荷缓缓向前伸手,勉强触到了对方的裙角,于是他低喃道:“梦回...你没事吧?”
尘雾逐渐散去,与那人对上视线后,枯荷才猛然发现,对方根本不是梦回,而是个身形挺拔的男子。
男子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自己,眼神冰冷,沉默不语,半晌,他淡声道:“放我出来,可是想明白了?”
枯荷怔住了。
对方的容颜、神态、甚至是语气,皆是熟悉无比,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确认自己并非老眼昏花之后,他震惊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的这位男子,竟与传云坛坛主,也就是风听雨前世生父传冥鸿长得一模一样!
“......坛主?”
枯荷用极其疑惑的语气喊出了这两个字。
到底是长得一样,还是撞上本人了?若真是本人,又为何无端出现于此?
那人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凝视,听枯荷终于吱了声,他眉头微微一抬,徐徐道:“你唤我什么?”
“青冥大人?!”
不远处响起一声呼喊,两人转头望去,便见梦回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她直勾勾地盯着传冥鸿,眼睛都在发光:“阁下可是溺水阁阁主,青冥大人?”
传冥鸿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犀利的目光叫人发指,梦回没敢再多看对方一眼,便下意识跪在了地上,可即便内心恐惧不已,她还是低着头斗胆喊道:“求大人实现小女一个心愿!”
“......心愿?” 传冥鸿抖了抖眉头,回头怒瞪枯荷,并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沉声道:“你这又是演得哪出?”
鬼的力道远比人大,枯荷就这样被掐离了地面,整个人都悬在了空中,他难受地喘不过气,只能勉强道:“坛...主...有话好好说...”
可传冥鸿把他脖子拧得更紧了。
“我要什么,你心里清楚。”
枯荷无言以对,传冥鸿所求之事,他哪里会知道,即便他曾经知道,现在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再问你一遍,是放我离开,还是要我把你的魂魄一个一个碾碎?”
碾碎?
枯荷打了个寒战,实在笑不出来了,他一脸无辜嘟哝道:“我到底是怎么得罪你了...”
传冥鸿冷笑一声,道:“还是这般有恃无恐,我看你是忘了什么叫疼。”
语毕,他忽然撒了手,把枯荷扔回了地面。
枯荷难受地咳了两声,身子还没站稳,就见对方的手在眼前缓缓握成了拳,同一时刻,数道诡异的血色符箓骤然出现,宛如四面八方袭来的暗器,逐一刺入了他体内。
枯荷疼得大叫了起来,梦回见状,想出手相救,可没等她扑到枯荷身旁,便被传冥鸿击倒在地,动弹不得。
“呜...别...伤害...妹子...”
枯荷一边惨叫着,一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可即便喊得再凄厉,对方也无半分动摇。
望着痛苦挣扎的枯荷,传冥鸿面不改色地揶揄道:“何时变得这般娇弱了?”
灵魂撕裂的剧痛无人能忍,泪水哗啦啦地在飙,枯荷把嘴唇咬得惨白,可他还是努力弯起嘴角,没皮没脸地道:“...坛主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我真的...需要您的帮忙...”
传冥鸿脸色变沉了些。
“...想使唤我,没门。”
他把握紧的拳头一拧,再次加重了破神术的法力,此刻灵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再继续下去,枯荷马上要魂飞魄散了。
“…为什么...你…还有听雨……都要抹去我的存在…”
想起风听雨也曾这般对待自己,枯荷难过到没了抵抗的力气。
抵抗破神术的攻击时,心神不定乃是大忌,一丝不起眼的动摇都会让灵体变得脆弱不堪,从而导致魂魄的覆灭。
感知到对方的松懈后,传冥鸿眼里闪过了一抹疑惑,犹豫之间,他几乎就要撤去法术,而就在这时,枯荷的右手忽然泛起了咒光。这让传冥鸿一下分了心,走神的一刹那,自身的破神术便被某种相似的力量彻底瓦解。
术法被破的冲击使他往后退了数步,抬头再望向枯荷时,眼前已然多了一人。此人的出现完全在意料之外,传冥鸿眉头一蹙,缓缓将手负于身后,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离垢。”
这世上能正面抵挡破神术的咒法寥寥无几,而能巧妙瓦解破神术的,唯有破神术本身。
离垢挡在枯荷身前,神情复杂地望着传冥鸿,沉默半晌,鞠躬道:“师父,好久不见。”
“...小离垢...” 枯荷勉强撑起自己的身躯,虚弱地道:“你方才...喊他什么?”
传冥鸿竟然是离垢的师父?
听完枯荷的疑问,传冥鸿愈发觉得奇怪,眉头也蹙得更紧了,他望了望枯荷,又望了望离垢,沉声道:“你向来不喜夷陵城主,从何时起,你开始护着她了?”
离垢抿了抿嘴,似乎为难不已,连头也不敢抬,思忖片刻,他才迟疑地道:“师父,他...不一样...枯荷并非诞生于溺水阁,是轮回归来之灵。”
传冥鸿一怔,那向来淡漠的面容忽然有了明显的变化,下一瞬,他转头瞪着枯荷,用质问的语气厉声道:“你转世了?”
说着,他便上前几步,意欲擒住枯荷一探究竟,离垢见状,以为传?鸿要再度动手,连忙拦住对方,扬声道:“还请师父莫要伤他!”
“轮不到你这小鬼拦我!”
“若是如此,恕徒儿不得不冒犯了!”
于是师徒两鬼一言不合,各自大袖一甩,毫不留情地干起架来。传云坛之人擅术法而不擅肉搏,两人相距数尺,各自占据空地一角,肆无忌惮地朝对方发动了接二连三的法术攻击。
单论破神术的功力,离垢自然是远不及传冥鸿,但好在他身子瘦小,行动轻巧灵活,挡不过的术攻,闪过便是,防守之余,他也不忘盯着对方的空子,见缝插针地发动袭击。
血红的符箓在夜空肆意飞蹿,两人有来有往,闹得不亦乐乎,斗得甚是精彩。传云坛同门之间厮杀本就难得一见,更何况是这双双掌握破神术的前后两任鬼市阁主。
虽心系离垢安危,这场叹为观止的打斗也让枯荷感慨万千。
“当初的小听雨,若是有离垢这般的功力,定也会如此不留情面地与父亲干架吧...”
趁着传?鸿分身乏术,他拖着剧痛不堪的身子,走到晕倒在地的梦回身旁,确认对方并无大碍后,才重重松了口气。
“...得把林子里的亡魂给清了...”
眼下镇魂结界已破,也不知缚魂林会逃出多少亡魂,他拾起跌落在地的彼岸,本想试着举剑,却发觉根本使不上力。
“破神术...原来那么疼...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既然举不动剑,枯荷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御剑,他催劲运气,释出全力后,彼岸只飞出了几尺,便落回了地面。
显然,方才结界封印解开的时候,那神秘的符咒把枯荷的灵力吸得一干二净。
“...不行了...”
枯荷乏力地垂下脑袋,仰身倒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摔倒在地,而是被什么人接在了怀里。
迷糊中,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芍药花香,可是此人臂膀强壮有力,身体坚如磐石,不太可能是位女子。但枯荷都没睁眼确认,便对此人身份有了笃定,他撇了撇嘴,用埋怨的语气嘟哝道:“臭木头...你身上都是女人的味道...”
松文一怔,没有接话,他伸指在对方颈间一探,稍稍检查了脉象后,发现枯荷灵力全失,便急切地道:“发生何事,可有受伤?”
枯荷微微睁了眼,看清松文那熟悉的脸庞后,一股委屈莫名涌上鼻头,他做作地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地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听雨欺负我,他爹也欺负我,我怎么这么命苦...”
“他爹...?” 松文疑惑不解,随即望了一眼远处大打出手的两人,看到熟悉的身影后,他露出诧异之色,道:“那人是...传冥鸿?”
“江粼...” 枯荷缩了缩身子,用手拽住对方衣袖,好似终于找到依靠般,把脑袋深埋在了松文怀中,轻声低语道:“太疼了...我讨厌疼...”
对于他而言,疼痛与记忆有着奇妙的联结,疼的时候,就会想起痛苦的过往,反之亦然。
望着枯荷此刻脆弱不堪的模样,松文心疼不已,他握紧拳头,低声道:“若是怕疼,为何不唤我?”
“...你都有女人了...还找你作甚...”
“...你说过的,随叫随到,只要你唤我,我便一定到。”
“所以说...” 枯荷忽然笑了笑,抬眸望着对方,调侃道:“我不找你,你就不来找我?那么没诚意,我不稀罕。”
松文觉哪里不对,又无法反驳,顿了片刻,他扶起枯荷,道:“走,先离开此处。”
“我不打紧...” 枯荷摇摇头,轻轻推开松文,正色道:“方才还愁没人手,正好你来了,快去把附近的鬼魂给清了,我担心他们跑去校舍作祟,若伤着了那些娇贵的富家公子,事情可就没法收拾了。”
闻言,松文望着枯荷,动也没动。
“为何...总让我先去救别人?”
枯荷眨了眨眼,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便反问道:“我现在动不了,你不去救人,谁去救?”
“我只想...”
松文欲言又止,顿了许久,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他想救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人,当年与重晚晴诀别于往生冢前,是江粼最后悔的一个决定,若早知重门注定覆灭,他定会做出截然不同的抉择。只要能保全重晚晴的性命,他根本不在乎重夜长是否身败名裂,毁掉仙门重氏百年清誉,甚至玷污名门正派久负之盛名。
“当初你为何不一走了之...”
“...当初?”
“他们根本不值得你...”
“...他们?”
松文垂眸,眉头紧锁,身子微颤,情绪是少有的激动,见他举止反常,枯荷轻轻抚上对方紧拽的拳头,神色担忧地道:“江粼,你怎么了?”
松文轻轻呼了一口气,随即又忽然抬头,厉声质问道:“明明已经逃离重门,你为何又回头了?”
枯荷讶然,这才听明白对方在说过去的事。
“即便重翊不在了,你还有传云坛那小鬼,你们远走高飞不好吗?”
“江粼…”
“重氏的清誉…父母的荣耀…冤魂的去留…还有这岛上那群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庸人…一切一切,哪一样能有你重要?!”
“江粼!!!”
枯荷一下急了,抬手就给对方来了一拳,只不过此时他气力尽失,这一掌落在对方胸肌上,根本就不痛不痒。
“你好歹出身名门正派,曾也是世家弟子楷模,本该心怀天下才是,怎能说出这等俗子之言?你到底是跟听雨学坏了,还是跟我学坏了?”
这番话,宛如浇在松文脑袋上的一桶冰冷的水,无言良久,他竟露出一丝胆怯的神情,低眉沉吟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害怕?”
枯荷愕然,松文向来心如止水,安之若素,超然世外,所以枯荷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因为何事而感到害怕。
“你有难之时,未能将你救出深渊,我悔恨莫及。”
道出这番话时,松文露出了不曾有过的无助,听得枯荷心口是咯噔一响,一下便忘了自己的所有倒霉,反倒替对方难过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拍了拍对方肩膀,结结巴巴地道:“江、江粼...你别这样想,是我自己没出息,在重家彻底沦陷前,我早就该起身反抗了...我怪你不回来找我...真的只是耍嘴皮子...别放在心上,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欢胡说八道...你不能当真啊...你个臭木头...笨木头...朽木头...”
“嗯...” 松文垂首,落寞地道:“我是木头。”
见他承认得干脆,好似自暴自弃了一般,枯荷更是又急又气,他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晃了晃对方的双肩,喝道:“江粼!你闹够没?!现在,马上,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