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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帝书 > 故月穿云照君还 > 第8章 愧疚

第8章 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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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了魂门,他就去了一趟南都,但记忆里的家园早就只剩下一片荒野,屋子坍塌,瓦块无力地倾倒在一旁,一片荒凉。这里早已没有人烟,谁也不知道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直到多年后他在鬼市巡查,发现了一只被怨念反噬不久的怨灵。虽是威胁不大,但阎今同还是没有大意。

那只怨灵身形矮小,走起路来不是很灵活。起初阎今同以为是只不慎生了怨念的小鬼,直到看到那只怨灵有着和小俊一模一样的脸他才陡然明白,原来他已经死了。

在这之前他曾经无数次想,或许他的小俊又被某个好心人捡到了,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要是捡到他的人家再对他好些就好了,让他读书看报,教他识字写诗,他总能想着那样的画面。

可这样的梦,他做不下去了。

他本想让自己的孙儿散了怨念好好入了轮回,可一众灵师的说法都一致:这孩子执拗,解铃还须系铃人,怨念散不尽的……无论阎今同如何询问,那孩子就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干巴巴地盯着他,重复着那句:“爷爷,我不想死。”

他多次替那孩子探灵,可是除了青石镇的衰景,他什么也看不到。

起初他以为那孩子的怨念就是因为对自己的挂念和对生的渴望,他凭着自己的魂力抵消他周身的怨念,最起码能让他不那么难受。

可后来,那黑丝越聚越多,哪怕他是魂师,也已经无法压制。一切好像已经无解,身为魂师,他必须扼杀这只怨灵,可他又想这孩子下一世能投个好胎,所以他一直拖着,心想总会有的,总会有办法的……

但他好像忘了,忘了魂师的魂力是有限的,起初压制小俊身上的怨念很容易,不久便觉得周身疲惫,再到后来……竟慢慢老了容颜。

怕被其他人察觉,他只好用灵力延缓自己的衰老。或许是他高估了自己力量,也低估了那孩子心底深处生出的怨念嗔痴。

这天他灭灵结束回到鬼界,发现那孩子的怨煞出奇地暴涨,他只好又一次探灵。

这一次,他看到了画面。

……

已经整整七日了,当时阎今同托付的那户人家脸上犯难,毕竟一张嘴一双筷子,那孩子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吧。他虽年龄小,但孩子嘛,感受总是灵敏些,他不哭不闹,暗自走回了家。四岁模样,走起路来不甚稳当,从背后看去还有些滑稽。

见他这样,那户人家又于心不忍,想把他抱回家来住着,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又哭又闹的,实在没辙。不得已两夫妇只好每日做好饭给孩子送过去,等孩子吃饱了再把碗筷带回来洗了。

他哪里能不害怕呢?恰逢雨季,半夜打雷惊醒,他抱着头哭啊哭,哭个不停,嗓子都哭哑了。

第二日院子里乱糟糟的,落叶堆了一地。因为没有大人在,那些调皮一点的孩子便毫无顾忌地进了院子。阎俊记不大清院子内具体是怎样一番乱景了,他只记得大概有四五个比自己高半截身子的人把他推倒在地,他们拿枯叶子和小石头朝他身上砸去,枯木枝戳着身体并不好受,但比起这些,他们说的那些话他才是真的记了好些年。

“野孩子,没爹娘。”

“现在你爷爷也不要你。”

“我爹说了,阎先生遇上你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

他们叽叽喳喳说了好多,扎在心口上,特别疼……

后来那个四岁多的孩子耐不住风寒又病了,但再也没有人能为他走十几里路去请大夫了。正好,怎么来,那便怎么去吧。

可惜这一天来得提前了些,那夜战火轰鸣,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枪声。这座小镇丝毫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就这样淹没在炮火和硝烟中,无人生还。

雷声滚滚,雨水打湿了燃在木桩上的火焰,不一会儿,那些尸骸身上的血水便被冲刷干净。

阎俊倒在被炸毁的房梁一侧,依稀只剩一点儿模糊的意识,他的家,就这样毁了,他的爷爷,还没回家。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句:“爷爷,您骗我了啊……”

意识消退之际,他隐约听到了一阵很好听的女声,大抵是在说:“安心去吧,你爷爷会在某个地方等你……”

原来是他舍不得,年龄不大,惦念却深得很,不曾想成了怨,怨这世道,怨这人间,这才惹来了一位女灵师,替他消了这怨。

人死后,便要去地底下,走过黄泉路,在地底过上一百年方能入了往生门,再来一世。黄泉路上落花缤纷,流光点点,但那路很长,阎俊走在上面,心中全是前尘割舍不下的牵挂。

鬼界的差役见他是个短命的主儿,安慰道说:“孩子,日子还长,下辈子好好地活……”

进了这鬼界,记性就慢慢差了,生前好多事他都忘了,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又因何在此。他只知道,他已经死了,在这里住上一百年,就能重活一回。

那日不知为何,鬼市喧闹。他凑了热闹,上前看了看,街门口的那位大人神采奕奕,小鬼们好像都很爱戴他,可当他看清那张脸时,脑海里好像闪过无数前尘的记忆,那被消散的怨竟生生聚了起来。他突然就想起来了,那是他的爷爷,等到死也没能等到的爷爷。

他有好多想问的问题,问问他这些年可还过得好?问问他为何一直不回家?

还没挪动脚步,他就被其他魂儿生生挤在了后面,那些小鬼纷纷上前去,一口一个“阎爷爷”喊着,那头也乐呵呵地应着。

“阎爷爷,您能教我写字吗?”

“阎爷爷,听说鬼市特别热闹,您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

他始终都是对孩子极好的,无论何时何地。

想到这点,他索性不上前去了,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待着。爷爷成了魂师,那一定是要捱过很多年岁的,就算时间流转,新树枯颓,他也还是这幅模样,想必早已忘了前尘的那些挂碍,也早就不在乎曾经抱起过的那个孩子。

若是找他,他应该也只会说上一样的一句:“下一世投个好胎”,然后挥挥袖子离开。

阎俊闷头想了许多,他本来就是被爹娘抛弃的弃婴,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爱,就这么生生地级被别人分了去。他突然就不想等上百年入那轮回了,他不要下一世,这一世就是最好的,除了爷爷,他谁都不要。周遭的黑气若隐若现,他的怨,正在暗暗滋长。

众人站在阎今同的记忆里,心头一紧。

他有一次压制住了那孩子体内的怨气,这一次,几乎耗尽了他半生的灵力。

“曾经我以为你成了魂师,便不会把我放在第一位,所以我怨你不够在乎我,怨鬼界那么多魂都能围着你转,可唯独我,你甚至不知道我已经死了……”阎俊的声音颤抖着,像是在强迫自己忍着哭腔。

阎今同刚开始用魂力压制住他时,他才明白原来爷爷一直都是在乎自己的,所以怨跟着消了些,可后来,却怎么也难压制了。因为他也察觉到再这样下去,老头很快就会魂飞魄散的。

所以他后悔了,跪下来求他让自己消失,就算不入轮回也没关系,只要不要再这样苟且在人世了,不要再浪费爷爷的灵力了……但老头只是笑笑,像小时候一样拍他的头。

那些怨念早已不是简单的消散与否那样简单了,他早就受尽了煞气的折磨,成为了喂养邪怨的载体,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阎今同意识到了他已经成了一只至邪至恶的怨灵了,与煞气相依相存,无可剥离。只是那个时候他始终不明白,以他的魂力去压制小俊,怎么反倒让他更生怨怼。

“后来我发现你还是在乎我的,可是已经晚了,我做了错事,你该对我用灭灵阵的……你越爱我多一分,我的愧疚和悔恨就多一分……”

说完,他再也撑不住了,眼角间的泪在顷刻间崩塌。

阎今同的声音颤抖着:“孩子,错了也没关系,有我在,再错都没关系……”

后来他偷跑到上面去,回到了青石镇。又太多人曾经丧命在这里了,他们有的被灵师散了怨去往了鬼界,有的就留在这里迟迟不肯走,最终成为怨灵。

阎俊忽然意识到,可能这里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吧,这里离鬼界那么远,爷爷不会找到这里来的,一定不会的。

阎俊也好,那些不肯离开的人也罢,他们徘徊在青石镇,以身入局,造了一场荒诞的幻象。如果有灵师走进这里散了怨,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不能散怨,那么肯定会有魂师来灭灵的,灭了也好,他早就不想再拖累爷爷了。

这世间的道理当真是扯不清。他本该在漫漫时间长河里忘记那个老头儿,但偏又偶然再次遇到他滋生怨念,想起前世遭逢的各种因果。临死时,他念着爷爷踏上火车一去便没有回家,后来爷爷成了威风的魂师,他便觉得爷爷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着自己了,可人啊,一旦试图去证明爱便就已然万劫不复。

是他低估了那个老头儿对一个弃婴的感情,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那老头每每救自己一次,他身上的愧疚和悔意便疯长一次,最终这些愧疚和悔恨喂养着一团又一团的怨气。

这天煞气撕咬魂体时,他意识模糊地跑出了青石镇,一瞬间怨气散了出去,让附近的灵师和魂师都察觉到了,姜故也被意外牵扯进了他的幻境。

“谢谢你们听完我的故事。”阎今同轻叹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做了一百年的魂师,到头来反倒是自己的尘碍解不开,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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