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想走了……”孩子气的声音突然在灵域中响起,像是在撒娇。
阎今同擦了眼泪,声音带着沙哑。
“好。”
“那您送我走吧。”他勾着阎今同的手,很轻地晃了一下,“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您不用记得我。”
不记得也没关系,他只要爷爷好好的。
阎今同哑着嗓子,良久后才缓缓说出了一个“好”字。
不知何时众人退出了灵域,他们正站在故事的开头——阎今同捡到阎俊的那间宅院。
阎今同的鼻音很重:“小俊,再抱一下好不好?”
那孩子没忍住情绪,吧嗒流了几滴泪。他敞开手,落入了一个温柔又熟悉的怀抱。
阎今同眼眶瞬间通红,但他还是笑着,只有他笑了,那孩子才能走得放心。
“来,爷爷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说完,他牵起那孩子的手,毕恭毕敬地向所有人行了一个拱手礼。
那一刻姜故突然想起最初见到阎今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温和儒雅,这百年来,他从未忘记君子之风,也从未忘记自己曾是个教书先生。
那孩子直起身,喃喃求着他:“爷爷,送我走吧。”
是啊,也该结束了。
阎今同红着眼,双肩微微颤抖着,说话有些艰难:“好……”
下一瞬,灭灵阵在空中亮起,闪烁的玄光将那些纠缠在那孩子身上的黑雾一点一点纳入,直到黑烟散尽,直到那孩子变成袅袅的尘烟,再也不见……
“爷爷……”
这是最后一次叫爷爷了,百年红尘滚滚而过,那些留在心尖上的情感,比时间更深刻,磨不掉,吹不散。
……
灭灵的景象姜故是第一次见,但她没觉得多害怕,甚至有种隐隐的熟悉感,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阎今同看着谢寻,下意识想再做一个拱手礼,却被对方拦下来了:“你的礼,我承一次就够了。”
“谢大人。”他苦笑一声,说道:“我以为你会灭掉这场幻境,我以为这里的故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谢寻说不出上来心中的滋味,良久后才说:“电车的那场幻境,是你的对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但很快就又反应过来了。姜故想起了那个老人,怪不得她觉得熟悉,那不就是阎今同吗?
他愣了一瞬,无奈叹了口气:“还是瞒不过您啊。”
走出魂门的那一刻,苏长青曾问他:“你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
“有,太多了。”
确实太多了,但时间不舍昼夜地无情奔流,许多前尘都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变淡,直到消失不见。而唯独那个孩子,竟让他一个百年魂师都生出了怨念。
他留了那么一点念想在幻境之中,说不定哪天就会来个灵师发现他藏起来的故事。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两个幻境居然会重合,而第一个进入他的念想的是姜故。
“阿故啊,爷爷对不起你。”他垂下目光,眼皮松垮地耷拉着:“你本来就不能接触阴物,我还让你趟了这趟浑水,受惊吓了吧?”
姜故拼命摇头,眼睛红成一片。
“我总在想,当初在乱坟岗遇到你还真是有缘,那会儿你还没这么高呢,这么一个小姑娘,胆子倒是比谁都大,爷爷知道,你是个聪明丫头,下次再遇到怨灵,别闷着头就往前冲。”
“你身体不好,以前总跟你说要少接触阴物,我知道我劝不了你,往后我也不在你们身边了,爷爷就想跟你再说一句……”
“我什么都不盼了,就想你平安欢愉就好……至于小纸,爷爷就托付给你了……”
这一刻,姜故才意识到,这人也是要走了……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那小家伙:“小纸,你总说你三百多岁了,你跟过的魂师和灵师我都数不清了,但你叫我一声爷爷,我也不怕抬了辈分,爷爷一直觉得,你是这世间最好的灵了。”
一股温热从脑袋上方漫下来,阎今同的手掌厚大又温暖。
“小纸啊,生日快乐。”他笑着说。
听到这话,小家伙的胸口被某块东西堵住了,既上不去也下不来,很难受。
“别哭,你沾不得水……”他总是这样,对孩子都是极好的,在他眼里,无论姜故还是小纸,都是孩子……
都说为魂师者专灭灵,灭的是贪恶杀盗淫。他这一生,灭灵无数,怎样的恶鬼他都见过了,这一次,他想做回百年前的那个教书先生了……
“谢大人,漂泊了百年,临了的时候居然还想和您再下一局棋。”他叹了口气,“看样子是没机会了……下次吧……”
“真的不入往生门了吗?”谢寻问他。
阎今同摆摆手,笑着说:“不了。”
“前半生我是个教书先生,后百年我是个魂师,足矣,无悔,再来一世岂不更累……”
“好。”谢寻沉默良久才点头。他伸出手,空中又被豁出一道口子,无数团黑气飞了出来,无数道声音顿时响起。
“阎先生,我学会那首诗了。”
“阎先生,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阎先生,我该入轮回了,临走前想和您说声再见。”
“阎先生,有缘再会。”
“……”
阎今同愣了许久才抬眸看向谢寻,眼眶又是通红。
“他们想和你说说话,我就带他们来了。”谢寻语气很淡。
那些黑气很温顺,它们就平静地待在半空中,哪儿也不去。
他忽然又笑起来,朝着那些黑气规规矩矩做了个拱手礼,随后一道魂门在半空中开了,阎今同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虚空中的那道魂门陡然裂开,姜故试着去抓了一把,却怎么都握不住实物。
百年前他走出魂门,百年后他再次走进魂门,带着魂师的一百年消失不见,从此鬼界再无魂师阎今同。
……
一瞬间所有的黑雾都已经不见,那道豁开的口子悄无声息地关闭了,谢寻抿着唇,始终把目光聚向阎今同刚才走的那块地方,人死后还要变成鬼,而做了魂师的鬼,在外人看来好像很威风的样子。但他们都看到了,阎今同就像一阵风,好像什么都没有带来,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带走。
……
霎时间,所有幻境都破灭了,他们再次回到了那辆电车上,姜故手里依然提着那个小鬼蛋糕。破旧的电车一刻不歇地朝前开,不过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姜故往车外看去,满树金黄的落叶不时飘落,原来在时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流转,不知不觉间,已经是秋天了。傍晚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有点凉。这时有人推了一下她旁边的窗户,凉意顿时消失了。她回过头去,就见某人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
“我有点冷。”说完,他又瞥向窗外。
好听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她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很熟悉。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秋天,枯叶落了满地,她趴在石桌上,风一吹就很凉,有人替她披了一件什么东西,很暖。
“我有点冷。”
“你肯定也觉得冷吧。”
“……”
不过嗓音有些模糊了,她都快忘了。
“怎么了?”谢寻感受到了她停在脸上目光。
姜故摇了摇头,随便扯了一句:“没,我就是在想你怎么还没走。”
她以为处理完怨灵的事情过后,谢寻肯定就会回鬼界了。
“赶我走?”
“……”
他冷冰冰地这么反问一句,姜故觉得还真不好答。
“不是。”她停顿了几秒,硬着头皮说:“我就问问你会去哪里?”
还没等到谢寻的回答,电车就到站了。
这里是一条老式的街,人很少,姜故沿着老街再走十几分钟就能到家了。
江辞叫了司机来接,临走前他看了谢寻几眼,有些别扭。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谢寻问他。
“你这身皮倒是好看。”
“……”
这话听上去怪怪的。
“你这是附身在谁身上了?”江辞又问。
“……”
谢寻抬眼看了他一下:“我说我一千多年都长这样你信吗?”
魂师只能附身死人,要是换作以前,江辞肯定会觉得这事儿鬼界煞星高低也是干得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好像就不那么觉得了。
“勉强信吧。”江辞还是很别扭。
相比起他,谢寻说话就直接多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辞抿着嘴,好不容易牙缝里蹦出三个字:“谢……谢你。”
谢寻:“什么?太小声了我听不清。”
这会儿你又听不清了。
江辞的脸都黑了,身体绷得老直。
“我说!”
“谢谢你!”
“听见了吗?”
他嗓门儿一下大了不少,这下姜故都听清了。
“嗯。”谢寻点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第一次散怨,对你影响应该很大?”
天色有点微微黑了,街边突然亮起的几盏路灯衬得他眼眸漆黑。
“那怎么了?你第一次灭灵没感觉啊?”少爷还是板着个脸一副别扭劲儿。
说完这话他又有点后悔,要说别的魂师也就算了,这煞星可不就是靠着怨煞养出来的吗?他这么邪乎,哪里会记得第一次灭灵的感受。
谢寻:“嗯,确实记不清。”
那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你也不懂。
在旁人眼中,谢寻就是个千年怪物,吞怨煞,灭怨灵,早就不通人世情感了,是个冷血无情的。
“你是灵师,应当懂得一个道理,怨散了,剩下的都是天意。”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江辞的脑袋嗡的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江家世代都是灵师,江澈十六岁时灵门就已经为他敞开。以前他总盼着哪天自己能走一遭灵门,然后风风光光地出来,他等了十九年,而这一躺灵门,他足足走了一年,直到今天才散了第一场怨。当然了,如果没有谢寻,他散不开的。
以前想当灵师,是受他哥的影响,更是因为江家本就世代都是灵师,但他好像今天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灵师。灵师散怨,散的是爱恨嗔痴怨,执念散了,怨主就又有了一次选择的机会,是轮回还是魂飞魄散,就看怨主自己了。
所以灵师要做的,就是要让怨主有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