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谢家公子弱冠,南州城内万家同庆。
“今日的浮生苑当真是热闹。”姜故远远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可不是嘛,今日可是谢家公子生辰,谢城主说不收礼金,只图个吉利,这不是城内好些人都去讨酒吃了。”丫鬟应她。
“谢家公子,那日城楼上的那位?”
“是了,姑娘也想去凑个热闹?”
姜故盯着山道,低低说了句:“不了。”
鹿台山无人居住,南州城的人都不愿往山上走,说是有个书生进了山遇了鬼,回来就疯疯癫癫的,后来这事儿传来传去,孰真孰假也分辨不清了,不过信这事儿的人也大有人在,于是鹿台山成了鬼山。
姜故支走了丫鬟,往山道走。浮生苑的烟火气缓缓升腾,道贺声不绝于耳,她转身走进鹿台山,走进那座鬼山。
山道旁的野花开得烂漫,偶尔有风吹过,能听见树叶的窸窣声。山里的风有野草和槐树的味道,还未走近,泉水的叮咚声就已经先行在耳边响起了。
从山底到山顶,她见到了山间的松柏、奔腾的溪水、葱茏的草木……她站在山巅向远处望去,整个南州城都被尽收眼底。远在高山,她听不见南州城嘈杂的人声,直到白雾散尽,她看见远处南州城的城楼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城内绿瓦红墙间围满了行人,茶馆临着护城河,桥下不时有乌蓬穿过,她听不见声音,但不需去听了,那船夫定是哼着歌的。
“还未曾这样看过南州城……”她小声咕哝着。
“可还好看?”身后响起一道好听的男声。
姜故转过身来,面前的少年穿着素色长衫,里衣是新的,至于外袍,倒像是随意披的一件,白玉面具遮了脸,看不清模样。
那日谢寻冠礼结束后便匆匆上山了,出山时未设结界,这才叫人又误入了进来。他抬眸去看山巅之上的人,眼里有一点温亮的光。
“谢家公子?”那晚在城墙之上,她看见过这张白玉面具。
“今日不是公子的生辰吗?怎的跑到这鬼山上来了?”姜故问他。
那年她方才十六,却已然出落得亭亭大方了,不过嗓音却是软绵绵的。
“那姑娘为何又在这鬼山?一个人不怕吗?”那人也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信鬼神,再说,谢公子不也是一人吗?”姜故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像弯弯的月亮。
谢寻沉默良久,最后倏地跟着她笑起来,那笑声清朗,和山间的流水很是相配。
十岁那年,她是来过这鹿台山的。
年岁大了些,懂得的道理也就更多了些。或许是在夫子谈及生死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其他人家的老人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就懂得了外祖那晚所说的把戏了,也终于明白了阿娘为何泪眼婆娑。
那是深冬,山上很冷,都说鹿台山是鬼山,所以她是来这儿寻外祖的。
山间的雾气很浓,不像今日这般能看清景象,除了冷,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沿着山道走了许久,山泉的叮咚声始终都在,前方的路被雾遮挡,她看不清。
本就是深冬,她又穿得薄,还在半山腰的时候就有些捱不住了。
不知道是被石头绊倒的还是自己晕倒的,阖眼的那一瞬,她依稀看到了一道人影。
等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在山顶了。至于睡在谁的榻上,她自然是不清楚的。那间屋子点着檀香,炭火烧得正旺,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你醒了?”
说话的是个小童子,他端着药往屋里走,搁了药又去添了些炭火,年龄看着尚小,做起事来却是毫不含糊。
“姑娘你别怕,是我家公子在半道捡到你的,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受了风寒,把药吃了就好。”小童子耐心解释道。
“你家公子是?”她说话是鼻音有些重。
还未等小童子回话,就又来人了。
进门的是个少年,束起乌发,他面容白皙,眼眸明亮又柔和。
“长青,人可醒了?”刚问完,他才看到床榻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桌角上的药碗还氤氲着热气。
“公子,这姑娘刚醒。”小童子道。
谢寻刚煎了药,这会儿素衫上还夹裹着药味,他走进了些,端起方桌上的药碗,把勺子递给了姜故:“你受了寒,先把药喝了。”
那一年他不过十六,或许是早早入了灵门的缘故,比同龄人成熟得多,可眉宇间还是看得出少年气的。
姜故闷着不说话,抿着唇往后缩。
“你是人是鬼?”小姑娘说话声软软糯糯的,鼻音浓重。
谢寻愣了一瞬,忽然笑了:“知道有鬼还往山上跑?”
小姑娘认真看他,眼睛亮亮的:“真的吗?山上真的有鬼吗?”
谢寻又笑:“怎么?觉得害怕吗?”他怕这姑娘被吓着,又说:“我不是鬼,你别害怕。”
姜故摇了摇头,嘴唇紧紧抿着,嗓音微微哑了:“不是的。”
“哥哥,我外祖变成了鬼,我是来寻他的。”小姑娘的泪一滴一滴砸着,打湿了一小块被褥。
谢寻沉吟片刻,坐在了床榻边上,轻声说:“你外祖姓甚名谁?”
“我外祖是南州医官,姜敬安。”小姑娘乖乖地答道。
姜敬安。
那是他两年前散的一场怨了,也是第一次。
老人已过七旬,精神却是不错的,只是他执意不肯走,谢寻问他:“在人间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人身子微微颤着,说:“有啊……我有个女儿,还有个外孙女……”
他自小就通达人的情感,而对于直观的生死,这还是第一次。灵师散怨多了,也就习惯了,只要怨散了便是,不会与鬼魂说上太多话的。
而谢寻却听那老人说了许多。
“我就一个女儿,她叫姜静。阿静一直很听话,我和她阿娘喜欢这姑娘得紧,从小就被我捧在手心上,后来她嫁人了,也当了阿娘,有了个小女儿,我那外孙女跟阿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聪明又乖巧,名字还是我取的呢,下一辈子,要是还能遇见这两个丫头就好了……”
“人啊,总是贪心,来世要是能再多活上一些时刻,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谢寻的眉眼被月色笼罩,他问:“老人家不觉得人世苦?”
老人沉顿良久,倏地大笑起来:“苦啊,这人世不就是图个苦中作乐?家人在,那些苦都算不得什么了……”
年少时学医,中年做了医官,他这一辈子老老实实就这么过了,遇见的风浪也好,坎坷也好,这老了吧,就觉得不过如此了,女儿尚在,外孙女尚在,这就是唯一舍不下的了。
故月穿云照君还。
人世间总会有重逢的,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老人说个不停,谢寻就坐在那里安静地听。
说是散怨,但其实除了心底的那一点儿惦念,老人并无什么好怨的。
灵阵一开,便送走了老人,他回眸一笑,冲谢寻挥了挥手。
再见,这世间的人。
……
“哥哥是不是也能看见鬼魂?可曾见过我外祖?”小姑娘眼巴巴得望着她,眼里蒙了一层水雾。
“见过。”他垂下一只手,把汤药放回了桌上,“他说,故月穿云照君还,下一辈子,他还想做你的家人。”他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后脑勺,语气温沉。
小姑娘僵硬的身体忽然松了下来,嘴唇动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怎么了?”谢寻轻声问她。
“我能看见很多死去的人,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街边流浪,我同别人说,他们都觉得我病了。”也不知是不是炭火熏了眼睛,她再忍不住,眼泪啪嗒地往下掉。
谢寻朝她伸出手,轻轻替她擦了泪,修长的手指干净又好看。
“你不是病了,只是因为很聪明,所以看到的东西比寻常人要多。”他说。
“真的吗?”小姑娘又胡乱抹了几下眼泪,抬头去看他。
从她的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人白皙的脸,下巴清瘦,骨线很是突出,有种冷峻的感觉。
“当然。”
听到这,小姑娘也不哭了,就乖乖地看他。
谢寻忽然又笑了,抬起手端着药碗,微微弯了腰:“把药喝了。”
小姑娘闷闷的,看上去有些不情愿。
“怕苦?”那人又说:“我给你带了蜜饯,喝了就给你吃可好?”
谢寻很有耐心地哄着她。
小姑娘声音糯糯的:“好。”
见她答应,谢寻又是笑,又像是怕小姑娘半路反悔不喝了,一勺一勺地喂她,直到喝干净为止。
他说话算话,又给小姑娘喂了一颗蜜饯,甜味瞬间萦绕在舌尖,一点也不觉得苦了。
“甜吗?”他问。
小姑娘点了点头,冲他露出笑来,“谢谢哥哥。”
……
后来她被送下了山,只是这段记忆却不那么明了了,她不记得山上发生了什么,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姜家的,只有在偶然做梦时会有个少年的影子,不过也只是模糊的轮廓罢了。
直到今日见到这戴面具的少年,那些朦胧的记忆忽然松动了一些,少年的笑声,像极了一位故人。
“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想问的是:十岁那年,我见到的人是不是你?
少年还是笑,说:“姑娘说笑了,南州城内除了我的家人,无人见过我。”
姜故犹豫了几秒,向那人道:“是我唐突了,今日是公子生辰,谢家世代护南州城,南州城无人不说谢公子才华无双,兼济天下,定是好二郎,既然在此遇到公子了,那便祝公子福履齐长。”
如今的她已经出落大方,再不似当年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时间还过得真快,谢寻心想。
山间又起风了,雪青色的外衫被轻轻吹起,她眉目清冽,细长的眉山勾抹得恰到好处,眸子一如当年那样明亮。
“多谢。”
“天色晚了,山里露气重,山路也险,姑娘不如先下山?”谢寻说。
“那你为何还在这儿?”姜故小声咕哝着。
这话还是被他听了去,不由得哑笑起来。
没办法,谁让他忘了设结界,这才被人闯了进来,只是他也没想到离开了片刻,小姑娘就已经到了山顶了。
“这鹿台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该回去了,不如姑娘随我一道?”
他既这样说,姜故也就答应了。
这一次,她的记忆很清晰,在山上遇到的那个人是谢家公子,十岁那年的记忆也渐渐清晰了。
那晚她半睡半醒,依稀感受到有人替她掖了被子,少年的声音很低。
“长青,我的结界好像对她不管用。”
小童子道:“公子,你初入灵门,灵力不稳也是正常的。”
谢寻摇了摇头,若是旁的灵师灵力不稳也就算了,但他是不大可能的。
“罢了,趁着她睡着了,我还是把她送下山去吧。”
小童子:“公子亲自去送?”
谢寻:“左右我今晚也是要回一趟城的,可不能让她记得自己来过这鹿台山。”
那晚他抱起小姜故,顺着山道而下,悄悄将她送回了家,又使了灵力将她的记忆抹去了。
那晚姜故又做梦了,梦里是青黛的山,山顶有个少年,他戴着白玉面具,临在风中,衣袂翻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