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兰街比白天还要脏乱吵闹很多。

来来往往的闲散市民大都穿着短打趿拉着拖鞋，嘴里叼着劣质香烟，三三两两默默围观此刻停在巷口的豪车，以及夜宵店旁边站着的几个整整齐齐穿着西装皮鞋的人。

这画面也太奇怪了。

“喂，你搞什么名堂……”阿远趁王11来拿喝的，悄悄对他说。

“不好意思啊，”王11大口喝了口玻璃瓶的饮料，“事发突然，放心吧，应该不会殃及到你。”

“你在说什么！”阿远不明所以，“所以这个不是你泡的对象？”

王11一口饮料全喷出来。

“他看着就很姑爷仔啊！”

姑爷仔，是帮派中的一种小白脸角色。

歌舞厅背后的小楼里藏着的无数社女，除了被家人卖来的贫家女，还有不少原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因沉耽于姑爷仔的甜言蜜语宝马香车，奋不顾身出钱出人，最后跌入了火坑。

是令朴素民众颇为不齿的一类帮派工种。

王11回头看了眼坐在摊位前用纸巾擦着桌子的黎秋。

他眉眼精致，脸颊线条利落，领口有型，就连额上的发丝垂下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他在这里显得整个人好看到格格不入。

“阿远，”王11严肃地说，“我劝你和我一起把刚才你对他的评价忘记。”

不然你迟早要被灭口。

王11端着许多东西回到桌前坐下：“久等了，这是些饮料跟吃的，您看看合口味不。”

黎秋抬眼看他，眉眼间露出点笑意：“谢谢。”

王11整个人都呆了几秒。

不是，要不要那边刚说了他像姑爷仔，转头他就做出这么一副乱人心弦的样子啊！

“没……没事。”王11舌头打架地说。

阿远这家店虽店面不大，卖的东西种类倒很多，王11点了串烧，炒菜，又端了粥和面过来，基本是每样东西都选了点。

“哪里吃得了这么多……”黎秋看着桌上的盘盘碟碟啼笑皆非。

“你不知道，这家宵夜老板是专业的，”王11说，“做得都很好吃，尝尝嘛。”

黎秋真的依言每种东西都尝了一口。

“是还不错。”他评价道。

“对吧！”王11动作夸张地击掌，“要不要糖水？”

黎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大概是想要的意思。王11立刻起身去糖水柜里拿了份甜品过来，端到黎秋面前。

黎秋望着他做这一切，点了点头，又伸手示意他入座。

王11赶紧乖乖坐好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黎秋直接切入主题。

“嗯，猜到了，”王11大言不惭，“看您这出众的气质风度，就知道肯定是风社的大人物。”

黎秋轻点头示意吹捧收到，继续问道：“你身手不错，不是街头打架能学会的，练过？”

“啊……”王11挠着头眼神乱飘，似乎在琢磨要把自己塞进哪个地缝里去，“之前学过警的，后来……不好好听阿sir的话，就出来了……”

“出来了？”黎秋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

“啊就是开除了！”王11破罐破摔地说，“我也知道丢人了……”

黎秋果然不再追问，只低头捞了几块甜品中的芒果：“你的样子……不像是会不听阿sir话的。”

王11一愣。

人的经历身份可以伪造，本心与气质却很难虚构。

黎秋已经看穿了他的托词，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内。

王11背后冒起一层冷汗。

“我……”电光石火间，他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在警局那段不长的经历。

他只当警局是个踏板，没有真正认真对待过，但当时走马观花的一趟，也确实留意到很多不寻常的东西。

比如说接警处厚厚的一摞未处理的报告单，挤挤挨挨在大厅外面寻求帮助的民众，办事警员不耐烦的表情，还有当时秘密走流程开除他，后来也没怎么联系过他的接头人——警局的局长。

“我觉得警队有问题。”王11小声说着，苦笑一声，“我当时是想要保护大家才想去做差人的，但是……”

他耸耸肩，没再说下去。

黎秋抬眼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些玩味。

王11不确定这个说辞对方是否接受，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个世道就是混嘛，混一天是一天喽。”

“都是混，”黎秋的声线清越又好听，“想不想来跟着我混？”

天哪，那可太想了！

王11强忍着不把自己的心声呐喊出来。

一年多了，一年多了啊！你知道我怎么过的吗！

为了等这个主线任务开始的契机，受了太多苦了。

但是尽管如此，王11心里清楚地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跟您混？”他装作犹豫地问，“我……除了打架和摆摊，什么都不会。”

“也是。”黎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好整以暇地拾起筷子，挑拣了两下桌上那盘炒花蛤里的空壳。

王11感觉内心一片荒芜。

不是……大佬啊，一般这种情况不是都会对欲招揽对象赞赏两句，然后给个职位吗？

真就随口一问？

他还没想明白个所以然，黎秋已经拂衣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宵夜，很好吃。”

“等……”王11半个字卡在喉咙口，最后挤出一句：“下次过来尝尝我摊子上的冻柠茶啊。”

黎秋侧过头来跟他点了个头。

这算是答应了，还是在告别啊……

王11悔之晚矣，坐下来薅头发。

“走啦？”阿远从摊位走过来看他。

王11抬眼看他：“完了，我好像搞砸了。”

“也不一定吧，”阿远的语气中有一种大佬的淡定，“你带钱了吗？”

“带了，怎样？”王11眼中燃起希望之火。

阿远右手向前一摊：“你这些四舍五入一共九十八块八。”

希望之光瞬间暗淡然后熄灭。

这也没四舍五入啊！

王11长长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掏出纸币递到阿远手里。

“我再吃点。”他生无可恋地拿起筷子。

面前的菜几乎都没动过。

王11忽然发现好像黎秋基本没吃什么，来之前说是饿了，但从坐下到离开，拢共夹了没几筷子。

要么他是小鸟胃，要么……就还是挺想把自己招到麾下的。

耐心点，他劝自己，再等等。

有了盼头之后，再回到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就变得更加困难。

王11已经是第五次没精打采地给顾客装错了东西。

“衰仔！”被耽误了打牌时间的大爷作势要用拐棍抽他。

王11当然是轻松躲过了：“莫生气，这个岁数了，不如省口气啊。”

大爷当然是更生气了。

正在鸡飞狗跳之中，忽然有个人走过来温温和和地问了句：“老板，有包子吗？”

王11动作一顿，险些被大爷敲到脑壳。

那人英俊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这次穿了件黑白印花的短袖衫，配黑色的长裤，头发也吹得自然，看上去像个年轻后生。

“……有。”王11回答。

“我要两个，谢谢。”那人说着，将手里的纸币塞在王11摊位上的铁皮罐里。

王11动作迟缓地装了两个包子：“等我给你找零。”

“不必，谢谢。”那人微笑着微微颔首，转身向巷子口那边走去。

“哎不是你等等……”王11喊了半声，那人头都没回。

怎么又变程序了？

难道说换一张皮就要重新开始攻略一次？！

“怎么了，给的钱是假的吗？”大爷探着脖子问。

“……大爷帮我看一下摊位啊！”王11丢下这句话拔腿就追过去。

“我要去打牌啊怎么帮你看摊位！衰仔！”大爷的骂声一路追着他出了巷口。

王11直冲到黎秋面前：“你等一下。”

黎秋前进的半途被他截断，十分诧异地看他：“有什么事吗？”

“你……我……”王11组织了半天语言，“你不认识我了？”

黎秋打量了他一下，茫然摇了摇头。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完，黎秋没等他回答，就转身走去。

这真的非常NPC。有自己的行动轨迹，有对话机制，对话按照固定的模板来。

怎么回事啊……王11没再出声叫他，而是默默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刚走了半条街，就有个大汉挡在了他面前，腰里别着匕首：“你以为你在跟踪谁？活腻了是吗？”

“不是……我，”王11百口莫辩，“我没有跟踪。”

“没有？”那人作势要抽出匕首来，“还嘴硬？”

“等等等等，我……我看上他了，行吗？”王11一咬牙一跺脚，“谁知道竟然是个大人物，小的绝不敢了！”

那大汉呆愣了片刻，一下子变得更生气了：“是不是找死？”

王11无奈，伸手接住了大汉挥过来的拳头。

这一拳是尽了全力的，王11没有硬接，而是轻轻一带，让那拳风击在了身后的墙皮上。

轰然一声尘灰四溅。

大汉怒而转身抬腿就是一个膝撞，另一只手将刀抽了出来。

王11已经朝着旁边的巷子里一闪身，接着拔腿向里面跑去。

那大汉立刻追了上来。

这就对了，王11心想，也不能光天化日的在大街上打架嘛，不文明。

他一边跑一边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

等到晚上收摊回到住处时，家门口的小巷口站了一个人。

王11一看到那道身影，心脏就通通地跳起来。

“听说你今天废了我的保镖阿强？”

他开口就是很可怕的一句话，声音和语调听上去却十分轻松愉快。

显得更可怕了。

王11默默站住了。

黎秋也站在原地没动。

他穿这种便宜的确良的印花短衫也好看，王11有些分心地想，人帅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一阵晚风吹拂过街道，有人挂在檐下的风铃叮当响了起来。

“所以你……”王11咽了口唾沫，“要吃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