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陆绪永远不会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
请你们不要告诉他。
陆绪说他不记得在走廊上撞到过我,我并不觉得奇怪。拾起书本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认为这只是平凡的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冒失的、笑起来很好看的学弟,和他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可能不会再交流下一句话。
不会有下一句话才是正常的事情。我在书的封面上看见了他的名字,我听说过他,更确切地说,是听说过他背后的家庭,我曾想,要是毕业以后能到陆氏工作,一定是一件能改变我的人生的事情。
但事实上,改变我人生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我打开了一个文档,记下了早晨遇见他时发生的事情。
我的九年从这里开始。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晓为何我会记下遇见陆绪的9月15日。
这显然是一个非理性的行为。
在此之前,从未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非理性的行为尝尝伴随着风险和损失,我的人生没有这样的容错率,不能允许任何的投资失败。
但从9月15日开始,我多次重复了这个行为,并持续做出绝非出于理性的决策,向其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无所谓亏损还是盈利,我始终没能停止投资。
如果你见过陆绪,你也会明白,有些人生来就具有一种亲和力。
足以诱使他人做出许多非理性的行为。
我本以为大学会是我的生活向上转折的开始,但事实上我一直在下坠。母亲的急病让我必须将时间尽可能得花在支撑家庭生活上,幸好我成绩优异,在校时接取作业论文代写,周末做家教。首大的学生课时费可观,足以让我支撑起日常生活和母亲的治疗费用。
刚开始我不常在学校见到陆绪,毫无喘息的生活中间偶尔的几次遇见时,他总是在笑,周围簇拥着很多人,陆绪站在中间,很热闹,看见他脸颊的酒窝时我会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上扬。
观察陆绪的第二个学期,我巧合地和他选了同一个公选课。我选这门课的理由很简单,没有期末考试。只要出勤足够、完成每节课的作业就可以在期末周节省出时间,给分也很慷慨。
陆绪选课的理由我研究了一个学期也没有明白,他对这门课一点都不感兴趣,上课总是睡着。
他是那种在人群中会被一眼注意到的人,每次睡着都会被老师发现,最后一节课老师非常生气地宣布他挂科。
被挂科的陆绪表现出忏悔的态度,但根据一个学期的观察,我认为这种忏悔中的礼貌成分更多。
后来更了解他之后,我才明白他选这门课的原因。
自我满足更多,怀念与了解的欲望浮于表面。
一年后,我的观察记录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凭借对陆绪的了解,我在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拿到了一份难以想象的高薪。
母亲得到了最好的医疗资源,医疗费不再需要东拼西凑,毫无喘息的灰暗生活在此时结束,人生向上的转折从这时开始,原因是我的非理性决策和陆绪的慷慨善良。
观察记录从入职开始变得更加全面而丰富,当我靠近陆绪时,我总会难以克制注视。我以注视拆解他的每一个表情,了解他的性格,分析他的行为模式,甚至细化到数据分析,他是我很长人生阶段中最重要的工作对象和研究课题。
非理性行为被合理化成为了一种理性的工作分析,我极力控制自我感情的投入,用客观公正的态度进行记录。
我希望陆绪能对我感到满意。
陆绪喜欢秩序感,我维持他生活的稳定;陆绪喜欢新鲜感,我解决他遗留的所有问题;陆绪选择欺骗,我成为他的共犯;陆绪需要深情,我配合他的演出。
我竭尽全力,确保自己具有一些特殊的价值。
最初,我将我这些行为的动机定义为一种“需要”,这让我感到确定和安全。
陆绪身边总是热闹的,总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被他吸引,即便知道他的薄情和随意,我不过是这些人中间最平凡的一个。
我没有显赫的家室,血缘的纽带,出众的相貌,也从未得到过他片刻的青睐。
我是曾有过一些幻想的,譬如陆绪要是再普通一些就好,普通一些,我或许会尝试注视之外的方式,也许能获得他片刻的停留。
后来,我逐渐学会完全的知足,不再奢望得到,也就无所谓失望。
用“需要”代替“爱”或者“喜欢”显然是更准确的表达,因为我并不想要任何回应。
我无意也无权要求陆绪给我任何回应。
他已经给予我足够的金钱和拯救,我最初的心愿也早已得到满足。
从第一次注视他开始,我所期待的,那个靠近的机会,对他说“你好”,说我的名字,说很高兴认识他,被他记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的机会,我早已获得。
往后,每一次他喝醉以后扯着我的衣角让我带着他走时,倚靠的重量和身体的温度,依赖的态度和清淡的香气,都是额外的馈赠。
至于爱情。
遇见陆绪以前我无暇思索,遇见他之后我不再需要。
再一次转折是母亲的去世。
支撑生活的精神支柱之一再一次坍塌。尽管在我的意料之中,能拖延到现在的时日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仍然难以避免地感到悲伤。
陆绪出席了母亲的葬礼。
独处的短暂时间里,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认真地观察着我,表现出关怀,对我说:“你的眼睛看起来还是很难过。”
“我的母亲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去世的,我一直在哭,但是没有人有时间照顾我的情绪,大家都在忙碌,还在讨论把我丢到哪里比较好。那时候我想要是有谁抱抱我就好了,至少会让我感觉好一点。”
“你需要抱一抱吗?能不能让你不这么难过?以前经常有人说,和我抱一抱会感觉开心一点。”
我无法拒绝。
这是陆绪给予我的第一个拥抱,原因是同情,目的是安慰。我环抱住他,不敢太用力也不敢靠的太近,害怕将他惊走,他显得比我自在许多,呼吸在我耳边,宽慰似的轻轻拍我的背,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每次去看阿姨她都特别特别自豪,说你很厉害。她也很担心你,好几次暗示我让你太辛苦了。”
极为罕见的,我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我知道陆绪的善良和温柔并不是仅给我一个人,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能获得阳光普照的善意,但我仍因被照到而感到阳光的温暖。
不再强撑着站立,我允许自己泄露片刻的需要,相信陆绪会将我的行为理解为过度悲伤的表现,当我向他倚靠时,他将我扶住,动作中不带任何暧昧,但是很稳地撑起了我生活的重心。
在那之后,我更加“需要”他,将他作为我枯燥生活的唯一意义。将某个人作为生活的意义显然是不健康的,但我的生活无所谓健康与否,能够稳定地持续下去就是我最需要的状态。
他就是我的所有私人生活,我的所有奉献都是我所需要的,本身就在给予我幸福和生活的意义,所以即便没有任何回应,我也并不觉得失落。
我只是极力克制住所有,不流露任何一分个人感情,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做他最得力的助手,最无声的影子,希望他能够更加放心的倚靠我,希望在他心中获得一个无关爱情,却同样不可取代的位置,以获得生活长期稳定持续的可能。
无论自由的陆绪在哪里飞翔又或是终于为谁停驻,只要我仍能做他不可分割的影子,都足以维持我的生命。
又或是奇迹降临,我的等待有了结果,他在某一天能够为我停留片刻,一分一时一刻也好,都弥足珍贵。
我会写进观察记录里,这样就永远不会忘记。
即便某一天稳定被打破,重心被剥离,我仍然能记住过去曾让我感到幸福的所有,以此为生。
这一切陆绪无需知晓。
他只需要继续在高空中,继续做不为任何人停留的飞鸟或是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