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这八个月的跟踪观察，再有儿童心理发展科给的意见，我们能确定信之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那注意力缺陷呢？有妨碍吗？”周主任话没说完，姜楷仪就追问，她身体下意识前倾了一些，希望能听见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

周主任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放心吧，会有改善，信之还小。”

姜楷仪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等他大些可以吃择思达或者专注达，只是希望他没那么严重。”

周主任摆摆手：“你来过这里这么多次，那些严重的孩子是什么样儿的你也知道。”

“不用焦虑，不要内耗。做家长的首先自己要放宽心，孩子还指望你们照顾呢。”

“好了，还有很多患者等着，不多说了。”

周主任下逐客令，姜楷仪也不再打扰，点头道谢出了门。

手指紧捏着薄薄的两张纸，走到走廊尽头，等待区孩子们的哭闹尖叫和家长们叠声的安抚、丧气怒骂交杂，她目光快速扫了一圈，把众人苦态尽收眼底。

心下长长舒了口气，躯体放松了一些，手指撤了力，血色迅速占领了指尖。

斜阳还有些刺目，光束透过茂密的枝叶投下来，马路上印着点点晃动的光斑。

姜楷仪手搭凉棚眯着眼望向医院大门口，已是下午4点，依旧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步履匆匆。

她收起信之的诊断报告，抬脚往门口去。

仁济医院是南城最繁忙的地方之一，坐落在老城区，不算宽的几条梧桐街道外就是繁华的市中心。

所以她一般不开车来，搭地铁，节省时间，列车晃荡中也让自己汲取片刻喘息。

今天没带信之，林乔也有重要的会，她一琢磨，掏出手机给涂画发消息：“姐姐，晚上我来吃饭。”

涂画消息回得快：“结束了？周主任怎么说？”

“我让爸妈把信之带来，今晚都住这里，信长信如也好久没见着你了，惦记着呢。”

姜楷仪没答应，下意识微微摇了下头：“不了，晚些时候让林乔来接，我得跟他聊聊信之的事。”

工作日，虽然没到下班高峰期，但医院这一站依旧人潮汹涌。她要往芳甸方向去，搭5号线，人没那么多。

姜楷仪贴着边坐下，身体有些疲累，不是那种焦虑内耗，反而是心头石头落了地，全身卸了力的感觉，连带着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真想好好睡一觉。

“列车前方到站星洋广场站，此站可到达工商银行、省博物院......”

列车门在她这一侧开，身边有人下车，推着行李箱撞到了她的脚。

姜楷仪坐端正，把脚又往回收了收，视线落在窗外一对母子身上，孩子手腕上套着防走失神器，跟着母亲的脚步，急匆匆踉跄向前，可能是要去换乘。

她微微舒了口气，离工商银行两百来米的地方有一家特教机构，那会儿，她也要带信之来上课。

信之是个很健康的宝宝，她生他的时候没有多辛苦。顺产很快，从肚子疼有规律宫缩到信之呱呱坠地，只用了五个小时。

信之没有很多婴儿遇上的黄疸高、红屁股这些问题，他能吃能睡，发育得很好，白白胖胖，特别招人喜欢。

六个月去做儿保的时候，她已经休完产假回单位上班了，是林乔带着信之和刘阿姨去的医院。

前面检查都很好，医生都夸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后来查到眼睛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儿保医生托着信之的下巴把他仔细看了几遍，咂了咂嘴起身去柜子里一通翻找抽出一本书。

林乔心里着急又不敢问，等儿保医生翻完了书把书推给林乔，指着上面的几行字：“孩子可能有先天性眼球震颤，我还真没遇到过，你看看书上这几段话。”

他又抽出便签写了个名字递给林乔：“这是我老师，省人医的眼科主任，先天性眼球震颤是他的研究课题之一，你可以带着孩子去找他看看。”

林乔懵了片刻反应过来，对儿保医生道了谢，抱着孩子出了门。

出来就给她打电话。

姜楷仪还记得话筒那头林乔焦急的语气，让她找姜砚行，找涂画帮帮忙。

她心里也急，眼球震颤，这是什么病？从来没有听说过。

姜楷仪没忙着给姜砚行打电话，先在网上搜索了一番，越看心越凉，先天性眼球震颤一般会伴随着先天性青光眼、白内障或者弱视，也有运气好的，除了震颤没有其他并发症。

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目前医学上对这个疾病束手无策，发病原因不详，没有根治的办法。

她抬腕看了看表，本来今天不用去客户那里，这会儿还是走一趟，可以早点下班，回家看看孩子情况。

姜楷仪收好桌上的文件跟部门经理打了招呼，靳美云让她去，还贴心关照她不用再赶回来了。

坐上车她没急着发动，先给姜砚行打了电话，没人接，估摸着在忙，才转头找涂画。

“姐姐，今天林乔带信之去体检，医生查出来信之可能有先天性眼球震颤，但是还要做进一步检查。我给大哥打电话没打通，姐姐，你帮我找医生。”

涂画点头说好，让她别急：“我来联系。你快回去，看过信之没？”

“没有。”她摇摇头，听见里涂画让她回家先看看孩子，手机上有电话进来，是姜砚行回她了。

挂了电话又接起。

“大哥。”她语气里不自觉带出依赖和害怕，“我给嫂子打过电话了，信之可能有先天性眼球震颤，要找医生进一步诊断。”

“眼球震颤？”姜砚行也惊讶，“信之呢？现在在哪里？”

“在家。”

姜砚行安抚她：“别怕，回家看看孩子，等我们电话。”

等她从客户那里交了资料往回赶，站在自家门口的时候，她没急着开门，掏出手机打开监控，瞧见信之在围栏里努力翻身，使劲使得脸通红。

她噗嗤笑，对着监控喊信之，信之听见她的声音，停止了翻身，朝着声源望过去。

她心下一软，抬手开了门，叫着信之名字，信之看见了她，呵呵笑。

这代表信之的视力没问题，对吧。

至少暂时没有问题。

晚上林乔加班，等到家她跟信之已经睡了，她给林乔留了字条，哥嫂找了医生，约他们明早带孩子去医院。

确实是那个儿保医生提到的眼科主任唐医生，信之还小，那些要上仪器的检查做不了。唐主任给信之仔细检查了眼底，告诉他们放宽心，孩子除了眼球水平震颤没有其他问题。

姜楷仪心跳平缓了些，林乔紧抓着她的手也如释重负松了下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俱是舒了口气。

信之由姜砚行抱着，他先谢过唐医生，又问：“能治好吗？等大一些会自愈或者缓解吗？”

唐主任摇摇头：“目前临床上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国外有成年人植入了神经电刺激器芯片，但也只是改善。目前孩子还小，再观察，一年做两次眼部检查。”

“没有其他疾病已经很好了，只是美观上差一些，不碍事的。”

“不过。”他说“不过”，姜楷仪心又提起来，唐主任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孩子再大些，要大量认知的时候，他看东西会有些代偿头位，头部会轻微晃动偏转。”

“别担心，他只是在对焦。”

唐主任很忙，他们不好过多叨扰，姜砚行又寒暄了两句，唐主任把他们送出门，朝着姜砚行挥挥手：“代我向你岳丈问个好，改天约他喝茶。”

她已经记不清那天的心情，想来是苦涩和担忧夹杂。

姜砚行安抚她会请在国外的朋友和同学帮忙打听看看有没有更权威一些的医生。

不过，这两年她也不再多放心思在信之的眼球震颤上，信之确实逐渐有了代偿头位，但很轻微，眼睛跟踪检查也没有其他病症。

当初她在网络上搜索资料，找到一个家长，孩子同样是患有眼球震颤的，得这个疾病的孩子真得很少，那个群里拢共才五个孩子。

五个孩子里也只有信之一个人那么幸运，其他孩子都有合并的症状，要么弱视，要么有青光眼。

可谁又能一直幸运下去呢？

起初她发现信之不太愿意跟人对视，后来发现信之兴趣爱好单一，也不太爱跟同龄小朋友一起玩。

尤其是信之的记忆力很好，超出同龄小朋友。

她有不好的预感，查阅了资料之后怀疑信之有自闭症。

那段时间林乔很忙，临近年关，银行大大小小的会不说，他当上了支行行长，那些企业的关系要去维护去拓展，时间不够用。

她也不想让姜砚行和涂画知道，没确定的事，告诉他们让大家一起操心，徒增烦恼。

她直接找了黄牛挂上了脑科专家周主任的号。

在孤独症诊断这一块，周主任能排的进全国前三。主要是，她就在南城仁济医院。

等一切准备好，正巧林乔那晚没加班没应酬，他陪信之做游戏，逗得信之哈哈笑。

姜楷仪抱着胸倚在门框上，信之这么聪明，也会跟家里人互动，怎么看也不像是自闭症。

“林乔，你觉得信之跟正常小孩一样吗？”

“什么不一样？什么叫正常小孩，咱们信之是绝顶聪明的小孩，机灵得不得了！”林乔一边说一边抱起信之转圈，信之笑得更开心，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亲亲”。

姜楷仪无奈摇头，也不怪他，忙着工作，大部分时候林乔回来她跟信之都睡了，早上他走，信之有时候还没醒。

他们父子的家庭时间太少。

“你没发现信之不喜欢跟人对视吗？刘阿姨说他不太愿意跟小区里的小朋友一起玩。他只对他感兴趣的事情专注，只喜欢玩那几个玩具，也只喜欢看那几个动画片。”

“什么意思？”林乔把信之放下，收敛了神色。

姜楷仪走过来亲了亲信之的脸蛋，抬头看他：“我怀疑他有自闭症，我挂了明天脑科专家周主任的号，她是这方面的权威，不给她看看我不放心。”

第二天他们去了，林乔改了行程，他们带着信之第一次踏进了周主任的诊室。

那天信之抽了三管血，哭得嗷嗷叫，还做了脑部核磁共振。

姜楷仪跟林乔还有信之分别跟周主任进行了交谈，做了一些量表，周主任告诉她，信之是谱系小孩，但没那么严重，具体的，他们需要跟踪观察。

后来，经过八个月的跟踪观察，配合着做一些康复，在今天，最终给信之确诊了阿斯伯格综合征和注意力缺陷。

当然，跟这两个病症比起来，信之的感统失调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接受能力很强，从一开始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倒是有些庆幸自己的职业选择，能有时间陪伴信之。

周主任也说，信之这样的孩子不要送到特殊学校去，那是害了他。就得让他跟小朋友们接触，学着去社交。

搭几站地铁的功夫，她心中已经有了计划，继续给信之上体适能课，运动能改善他的感统失调，还要多带他去公园去游乐场跟小朋友们接触一起玩。

她还得跟林乔说好，再忙也要挤出时间陪伴信之。

出了地铁站再往芳甸去得打个车，隐在凤灵湖景区里的别墅区，搭公交太麻烦了。

没成想刚走到路边就接到了冯叔的电话，涂画让冯叔来接她了。

她进了院子，涂画正巧站在黑松下讲电话，瞧见她进来朝她招了招手，挂了电话迎上来：“你大哥不放心，说给你打电话没人接。问问信之情况。”

“爸妈还没到，正巧，我问问你，医生怎么说？”

姜楷仪被她挽着胳膊往家走，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咱们知道的那样，只不过盖棺定论了。周主任说不算严重，多陪陪他，慢慢教。”

“放宽心，咱们信之聪明着呢。”涂画倒不是安慰她，信之确实聪明，打小从不乱哭闹，那会儿几个月大刚会扶站，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算准了距离伸手抓住。

一击即中。

姜楷仪跟着笑，脸色骄傲：“那是，他可是我的宝贝。”

可不是嘛，母子俩同一天的生日，信之早就挑好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