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您来了?”
陆询舟的语气一如既往得温和,却让李安衾想起了贞安元年的初春寒夜。
十七岁的陆询舟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温柔笑道:“既然如此,那封道歉信您便烧了吧?樱桃毕罗亦可弃之。”
“臣遂殿下的愿。”
那时,她的语气与现在无二:那人带着即将殆尽的爱意,用温和掩饰疲惫,宣判了这段感情的终结。
病房里陷入可怕的死寂,半晌李安衾似乎终于在可怕的事实中反应了过来,平日冷淡漠然的女人如今故作镇定,尽力粉饰起两人间的隔阂。
“又在开玩笑,”李安衾温柔又无奈地为爱人掖好被子,随后面露忧色,“那几日……你若是不想忆起便莫要去想,伤得疼不疼?这段时间我给你批了假——”
“李安衾。”
她轻声唤道。
三个字,组成一个证据、一场前世的旧梦、一段今生的苦难。
李——安——衾:舌尖轻触上齿龈,复抵下齿龈,双唇与齿自然分开,最后舌面前部轻触硬腭。
李。安。衾。
她是陆询舟清冷出尘的妻子,也是陆询舟浪/荡不堪的堂姑;庙堂之上她心狠手辣,床笫之间她温顺体贴;她高高在上,也卑微如尘;她毁了陆询舟的前半生,也成就了陆询舟的后半生。
陆询舟现在对李安衾的感情很复杂,此刻她的脑海中萦绕着母亲与她谈话的内容:四维世界、三维世界、《星际法》、《时空管理法》、社会学实验……如今她对李安衾做出的举动既有遵循生母安娜斯塔西娅的嘱咐的成分,也有强烈真情实感。她的身体里只有一个灵魂,却是一个经历了三段人生的灵魂,贺珘、蒲山(古代篇陆询舟隐居后的化名)、陆询舟,她们的本性相同,但对李安衾的恨意却各有不同。
宋嘉宗贺珘为了给予堂姑楚安衾一个坦坦荡荡的名分,不惜背负万世骂名,以江山为聘,许她母仪天下,许她权倾朝野,到头来,每日掺杂着慢性毒药的药粥和君王用从未试毒来证明的信任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千古帝后,伉俪情深”,没有梦到最后,自己完全看不出薄情寡义的女人蛰伏已久的狠毒。
士大夫陆询舟则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中于封建社会觉醒的民本思想者,她看清了地主阶级“吃人”的事实,有心改变现状,却无力回天。在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的封建制度下,她的努力犹如蜉蝣撼大树,希望渺渺。李安衾是被囚于庙堂的牡丹,是从淤泥中生出的、最光鲜亮丽的漠然者。纵使痛恨帝王家又如何,她还是会依赖于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社会制度。
李安衾默许了“吃人”的行为,她自私自利,她心狠手辣,她自以为逃离了庙堂就能永远离开肮脏,殊不知在陆询舟眼中,他们永远都是一路人。死于二十三岁、活在三十三岁的蒲山(陆询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她一面痛苦于自身的阶级,一面又不断去抨击它,所以与李安衾的复合是理想主义者的堕落和对柴米油盐的妥协。
陆询舟对所有事物保持着长期的温和态度,这种态度一旦久了,麻木不仁的她也分不清自己对李安衾的感情到底是真爱,还是被麻痹的温和。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看,就连自己也只能可恨地去逃避事实。
李安衾没有动,她静静地看着那人平静的眸子,她感到她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可悲的隔阂。
陆询舟低头又翻了一页手中的科学刊物,她打算彻底晾着妻子,等她识趣地离开。可是想象中关上门的声音并没有传来,
“我不走。”
女人倔强地低下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颤。她打开静音的手机,手机屏保的消息栏暂时没有任何消息,她静静地看着屏保上一家三口的合照,心里不可避免地再次疼了起来。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走。”
片刻后,那道冷冽镇定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很不协调的哭腔:“你不准赶我走。”
陆询舟合上科学刊物。幸亏自己有了三段人生,不然面对洞悉人心的李安衾,她怕是没演几秒就会暴露自己的不忍——陆询舟太容易在李安衾面前心软了,即使被伤害得遍体鳞伤,小狗也只会擦干眼泪继续去爱。她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再爱,可是重逢时还是忍不住在坏女人的勾引下心动。
可这次她不会心软了。
“出去。”
往日温柔的爱人难得冷了声。
“有些话,我们回家说。”
李安衾攥紧了手机,眼尾猩红地保持沉默。
陆询舟抽了几张床头柜上的纸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纸巾草草地擦了眼泪,随后起身干净利落地离开,病房的门被不轻不重的关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
她被我赶走了。
.
放学时间,李未晞依依不舍地跟纪舒礼告别。
“再见,舒礼姐姐~”
“再见。”纪舒礼像以往那样礼貌地点点头。
李未晞不满地叉着腰,气鼓鼓地微微抬头看着那人:“你今天跟我告别怎么只说两个字?”
看着无理取闹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少年老成的纪舒礼难得感到疑惑:“之前告别我不都是这么说的吗?你怎么今天就不满意了。”
“哼!今天……过家家,嗯,你忘了吗?”李未晞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过家家怎么了?”
“你说……说我是你的老婆——姐姐要对我负责!”
纪舒礼震惊,她发现自从和李未晞成为朋友后,这个给她初印象是甜甜小妹妹的女孩彻底成为了娇蛮小公主。
玩个游戏怎么还上升到现实了呢?
“游戏是游戏,现实是现实。”纪舒礼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余光掠见幼儿园外妈妈的身影,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不知为何,她今天有点不敢让妈妈和李未晞碰面。
“姐姐说话不算话。”李未晞生气了,她压低小黄帽的帽檐,转身留给纪舒礼一个冷酷的背影和印有卡通人物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到别的小朋友身边。
今天是周五,也是李未晞这学期在幼儿园待的最后一天,所以她今晚不用去外大奶奶家,因为来接她的是妈妈家的保姆车。
上车后李未晞发现保姆车内除了陈姨以外居然还有妈妈和小蔡阿姨。
车内氛围有点莫名的压抑,后座的折叠桌上放着写满各种各样数据的笔记本电脑,妈妈面色冷淡地听着小蔡阿姨汇报着什么。
“妈妈,妈咪今天出差回来了吗?”
小朋友不懂事,先前为了不让孩子担心,家里的大人们都说她的妈咪出差去了。因此,小朋友每天盼星星盼月亮,放学后一见到大人们就要问一句“妈咪今天出差回来了吗?”。
知情人蔡薇听见小奶娃这么一问,顿时吓得手一抖。小祖宗啊小祖宗,你妈妈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这么问怕不是往枪口上撞。
谁料李安衾听罢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随后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但妈咪还有事要忙,过几天才能回家。”
擅长察言观色的小朋友看出了妈妈今天心情不好,索性也没有多问,她乖乖地系好儿童椅上的安全带,此后的车程里将今天对纪舒礼的埋怨埋在心底,尽量安静不打扰妈妈工作。
好想妈咪啊,跟妈咪在一起不用受任何礼节拘束,自己可以和妈咪倾诉自己的一切烦恼,妈咪永远不会说“不可以”“这不行”“小孩子不能做这些事情”,妈咪只会乐呵呵地说“试一试吧”“这个会不会比你说的更有意思”。
还好,再等几天妈咪就可以要回家了!
晚上回家吃完饭后,李安衾破格允许女儿多看半个小时的电视。晚上7:03,书房的门被轻轻阖上,保姆张妈尚在厨房洗碗,伴随着水流的哗哗声与碗筷的碰撞声,李未晞抱着小礼坐在沙发前娴熟地使用遥控器打开昨天看到一半的校园甜宠剧。
得知陆询舟被救回后,李安衾便让人把陆询舟失踪那日在垃圾桶内发现的手机的存储卡取出换进新手机里,新手机早上留在病房里了,至于陆询舟接不接受——李安衾推测她大概率会接受,因为陆询舟并非意气用事的人。
她再次看了眼手机微信上主治医生的回复:再过四五天病人就能出院了。
女人的指尖在“四五天”下方划过。
主人这次会惩罚她吗?
惩罚她利用主人失去记忆这件事装作温柔听话,再一次让自己恶劣的爱欲得逞。
在李安衾的印象中,陆询舟很少会把她罚到那种不堪至极的地步。
前世只有三次,分别在她十八岁、二十五岁与三十八岁那年。
陆询舟真正生气时便不会惯着自己,李安衾会被玩到濒临崩溃,浑身尽是不堪入目的红痕淤青。掰开时被用力进入的苦乐令李安衾甘之如饴,她跪I趴在冰凉的地面上,鲜红糜I烂的花口里还夹着那串佛珠,上好圆润的珠子被水液浸得湿滑,在长久的空虚中幻想着身后那道身影清癯挺拔的模样。
陆询舟在床笫之间从未对李安衾说过什么侮辱性词汇,但是当那道犹如圣人审判贱I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李安衾便足以感到愧疚和羞耻。
回忆最后是被自己强行终止的,李安衾浅呷了一口手边已经温下来的红茶,收拾好杂乱的心绪准备开始工作。
静谧的书房内电脑屏幕的光晕染在女人专注冷淡的眉眼间,墨西哥海关的邮件弹出来时,她正在核对物流总监发来的钒矿运输报表。
7:36。
蒙特雷港发来的开箱检查通知书附了六张高清照片,李安衾一一将其打开放大,她眸色微动,目光停留在货柜内壁防潮涂层轻微剥落的地方。
这是正常人看来无关紧要的地方,但在李安衾的眼中则是值得认真的细节。她在李家的家族产业培训班待了大半年,工商管理、商务英语等等课程每天都在她的课程表上排得满满的,但这并不影响李安衾以落下的进度为始,高效沉稳地补完了普通人要学五六年的内容。参与工作后,李安衾不忘从实践中汲取经验的同时继续学习,如今她处理事务愈发得心应手,对于这种细节,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娴熟地调出去年连云港的质检记录,李安衾随即将两批货物的湿度曲线叠在一起比对,确认是海运途中盐雾腐蚀所致。
李安衾给物流部下达更换包装材料的指令后往椅背上一靠,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伸手取茶欲饮,结果却发现茶杯中的滇红显然是一滴不剩。
她走出书房时客厅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8:30。李未晞看电视的时长用尽后自觉遥控器交给张妈,此刻蹦蹦跳跳地准备去浴室洗澡。
“妈妈忙完了吗?”
纤纤玉手抚摸着孩子柔软的发顶。
“快了,你先去洗澡。”
茶杯中再次蓄满泡好的热滇红,李安衾坐回书桌前继续忙碌。
蔡薇在微信上发来的天盛半导体事业部的抗议书。五纳米离子膜技术的专利共享条款被标了好几处红线,法务部用鲜红的删除线划掉了关键内容。李安衾眉间微蹙,作为无情的上司,她只是平静地将抗议书转发给万科的法务总监,为下属温馨的周末时光再添加班时间。
当工作迎来尾声时,窗外已然飘起夏夜清凉的细雨,繁华的京州市却未曾在夜色中沉寂下来。
今夜人间依旧无眠。
她收到了蒙特雷港的放行通知,海关编码从钒制品更改为工业催化剂的申请通过了。
洗完澡后,李安衾穿着那身柔软的真丝睡裙走进主卧,女儿还没睡,抱着找出来的李安衾的备用手机和谁打着电话。
“拿来。”
李安衾难得对女儿有了愠色。
小孩子可以哭闹,可以贪玩,可以撒谎——毕竟这些都是孩童稚嫩的天性,但十一点多了还不睡觉,这在一向自律严苛的李安衾眼中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我在和妈咪打电话,”李未晞委屈巴巴地回答道,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小奶团子瞬间将手机递了过来,“妈妈,妈咪要和你通话。”
小山要与她通话。
愧疚和恐惧的情绪瞬间在内心充盈起来,清冷的女人表面上维持着理性的平淡,实则在接过手机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然再次被一张无形的密网绞痛。
电话那头的人一改早上的疏离,语气温柔到仿佛李安衾在病房经历过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这周末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