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云当然意识到了众人难言的情绪,旋即抓过旁人半举着的酒壶,故作无事的要与人碰碗饮酒。
一旁跟着李震多年的老将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样的氛围不对,于是双手举起酒碗与李舒云相碰,擦去灰白胡须上的酒渍后,干笑几声:
“舒云你糊涂啦!你江叔不就是姓江吗?”
众人一副恍然的模样,纷纷举酒要与李舒云共饮,笑谈之间唯有李震眸色微动,晦暗不明。他深知自己孩子的性格,明白他不会糊涂至此。想到前两晚,他似被人附身的模样,再思及旧日往事,心下有了自己的打算。
庆功宴享,直到东方既白才堪堪结束,李震和几位将士怕误了公务早些回去休整了。李舒云则在几个小将的搀扶下,醺然颠倒着摇摇晃晃走了回去。
他年轻俊朗,性格又好,加之这次平定妖尸之事有功。营中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将都很喜欢和崇拜他,偏偏这些人又是最好酒最好热闹的,当然不愿意放过他,所以李舒云算是最迟走的一批。
被人抬到床榻上,迷迷糊糊中李舒云砸吧砸吧嘴,似乎有人在给他擦脸,有人想帮他脱去外袍。
“哎呦~”谁惊呼一声:
“这李兄喝醉了怎么乱打人啊!”
“你走开!肯定是你毛手毛脚的,让舒云不舒服了,我来帮他……靠!疼疼疼!”
“……”
本来好心要帮李舒云宽去外袍的小兄弟,看莫名其妙被拍得发红的手背,只好作罢。替李舒云盖上被褥,几人就吵吵嚷嚷地往外走了。
听到脚步声音渐行渐远,李舒云慢慢睁开眼,原本像是带有酒意的朦胧眸子沉淀清明,他抬手看着自己多年训练带有老茧的手掌:
“是你吧……子湛……”
没人回话。
李舒云身体恢复后,酒量也随之恢复了,昨晚虽与人觥筹交错不停,但他有意控制酒量,所以直到天亮时,他在席间意识依旧清明。装醉也不过是想让那些酒量不错的家伙放过他,好早些回屋。
没想到这子湛除了救他和“欺负”他外,竟还控制自己的身体打人,原先他还不明这黑影为何要如此,但昨日之后哪怕他再愚钝似乎也依稀明白了些什么。
只是李舒云始终不知道,这“姜子湛”究竟为何会对自己有如此情愫?他又究竟是谁。阿爹与那些叔叔伯伯们又为何听闻“姜”姓,怔愣一时,直到江叔来解围。
他尝试着再次开口:
“子湛...姜子湛?”
回应他是沉默的空气。
不在?李舒云明白方才那些事定是他所为。如今不回复他,看来他确实姓“姜”,且他并不想让李舒云知道这件事。联想起昨晚众人反应,李舒云疑云更浓,看来他得寻个时机查明这“姜”姓究竟有何秘密。
可问题在于...
那家伙时时刻刻缠着他,知晓他的一切。若是不想让他知道这姜姓所藏之秘辛,想必李舒云也很难躲过他的阻挠和干扰。究竟有谁能助他一臂之力,李舒云的脑袋里自动浮现出一人。
莫道长。
事不宜迟,李舒云趁着脑袋清醒,日头正好,当下决定去寻他。莫道长命人带着那些妖尸去了姚州城内最大的一家道观——太初观。
这道观虽不及重山叠嶂处隐秘的青山观,却也是城中百姓祈福上香首选之地,青天白日的香火正旺,檀香混着烛火气息扑面而来。香客们捧着香烛排成长龙,大殿内木鱼声、诵经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李舒云问过了守门的小道,径直往这道观的后院走去,这里不允许香客进入,对比起前院人声鼎沸香火熏燎的清净,清净安宁许多,但依然有隐约诵经声从远处飘入他的耳中。
转过月洞门,那诵经声穿廊而来。李舒云循声踏入经堂,檀木长窗半掩,日光斜映人殿内,将袅袅青烟照得情绪。十几名道士身着素色道袍,分坐蒲团手持念珠、拂尘,低低吟诵。
莫道长就端坐最上首,清秀干净的脸庞被金灿灿的日光照映半边,竟有几分圣洁之感。这些道士围坐一圈,身前空地竟井然排放着十几口深红色的棺材,那些棺材上密密麻麻贴着不知多少道黄符,棺中赫然就是那万葬坑中的妖尸,他们青灰干涸的皮肤上凝着斑驳铜水,想来是有人将它们从炼化开的铜块中取出,好心放置在这些棺材中。
李舒云不敢轻易打扰法事,只是随着小道的指引坐在旁边默默等待,直到高日渐垂,这场持久的法事才终了。
“盖棺。”莫道长拂尘一摆,好几个较为结实的道士上前将这些棺材合上。
像是一早就注意到了李舒云,莫道长笑着行至他面前,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人来到后边的亭子里,方才指引李舒云的小道长立刻去摆了茶水糕点上来。
微抿了口清茶,这茶水寡然至极,他不由想起了宫中贡茶,就连他这个不爱喝茶的家伙,都能连饮好几杯。晃晃脑袋,李舒云想把一些不该浮现出来的场景从脑海里剔除出去。
“李公子来找我何事。”莫道长看出来他不喜欢这茶水,不留痕迹地将茶盘往边上挪开。
李舒云皱眉沉思片刻,他不知道子湛是否还在他的身体里,自然不敢贸然问出口,只是旁敲侧击地问:
“之前莫道长说的续命之事...我想问问,这续命仪式结束后,这续命之人和献命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异常之处?”
莫道长浅品着杯中的茶水,遮住大半张脸,斜着眸子观察他。这李公子表面上好奇,但神色闪躲间似乎隐藏着心事。
哎...李公子太容易看清了。
“李公子何出此言,难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这次轮到李舒云语塞了,先前他因为子湛不愿透露自己的事情,有意隐瞒莫道长,如今想拐个弯叫莫道帮自己解除疑问,就显得有些曲回做作了。
见李舒云不语,莫道长坦然地说:
“这续命术是禁术,我了解也不太多。只是知道这邪术可以取他人性命让气息才消者复活,也可以由献命者主动献出生命。但这些都不是正经记录在术法经书上,我也只是在一些偏门见闻中窥过一二。所以这续命法术成功后会有什么其他效果和异常,我也不太清楚。”
莫道长顿了一顿,又笑着问:
“可是李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怪异的事情?”
“没...没有...”李舒云磕巴着连连摆手。
“不过有两件事,我一直在想这二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李舒云眼眸微晃:“什么事?”
“替李公子续命和那日夺舍李公子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毕竟术法如此深厚且都想救李公子的人,难有两个吧?”
李舒云不由冒出冷汗,心道:这事终于还是逃不过道长的眼睛:
“道长猜测的确有道理,那…”
话及此处,李舒云有些生硬地想了个由头将话题引到自己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上:
“道长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有这般能力?”
莫道长指尖摩挲着茶盏,低声道:“当世有这般能力者,我那已归隐的师尊算一个;南疆巫蛊一脉的大祭司精研邪术多年;还有……”他眸光微敛“当朝太祝,掌着皇室祭祀,术法更是深不可测。”
李舒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正欲追问,忽听远处传来零星的钟磬声。莫道长似有所感,望向经堂,笑道:“说起秘术,方才我处理妖尸时果然在它们身上看到了有关前朝的邪术符号,这些尸体本就是从幽朝的万人祭祀坑中发现的,想来恐怕是幽朝什么特殊的墓葬仪式。”
他若有所思地回神,目光扫过李舒云骤然紧绷的肩膀:“李公子之前问我你身上的续命之法有没有可能与妖尸异变有所关联,我思来想去...恐怕二者可能真有所联系。”
李舒云喉头发紧,强装镇定地转动茶杯:“此话怎讲...”
“这妖尸异变与幽朝脱不了干系,李公子身上这续命法在当朝实属禁术....”
“但在前朝可不是这样。”
有什么东西轰然在李舒云脑袋里炸开,他只觉钟鸣嗡响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当下乱了神魂,匆忙辞别了莫道长后,一个人晃晃悠悠往这城中最大的藏书阁走去。
这姚州最大的藏书阁当然比不上太学,关于前朝的藏书更是少之又少,李舒云翻阅了少有的几本关于前朝的记载,大多都是记载前朝的残忍和当初天曌帝是如何英勇战胜前朝鬼军的,其中不乏对李震之功的大书特书。
可关于术法和姜姓的内容连只言片语都难找到。
李舒云脑海中浮现出某个下午的画面,令狐褚看的书被清风翻动,扉页上的《曌明文选》被吹开,露出里面的真实内容——《幽朝咒术考》,那书名旁边依稀还有两个字…
“姜术”